真相(三)

    “姐,公子是不是受伤了。”

    晚云看了看那紧闭七日的竹门,满目担忧。

    自从三日前,公子独自一人回来,他紧紧捂着胸口,脸色煞白,神情扭曲,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好似正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楚。

    他直奔木屋,从此七日未出。

    他像是受了重伤,但是谁又能伤得了他。

    更何况,那只不过是一个孱弱多病少女。

    两人又不敢贸然进去打扰,晚云皱眉苦思,忽然抬起头来,颤抖着唇问:“姐…公子他会不会是凝情魄了…”

    那症状和古书上记录的一样啊。

    魔无情魄。

    而越强大的魔,则越是无法感知七情六欲。

    往往越强大越是冷血嗜杀,就像之前的魔尊酆帝,只因为那城中之人没有叩首跪拜,他一怒之下,一夜屠城,杀人十万。

    与此同时,越强大的魔,若凝得情魄,则凝魄时最为痛苦,宛如万蚁噬心,痛若蚀骨,不得解脱。

    听到这话朝霜,心脏突突直跳,立刻制止了她:“你别瞎说。”

    公子有多厌恶情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敢在这里胡说这些,你不要命了。

    晚云回过神来,赶紧止住了嘴。

    忽然咯吱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白衣公子衣袂翩然,晚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公子听到,她退到一旁,低头不敢看他,呼吸都变得不安。

    幸好,白衣公子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他的目光落在远方那层峦叠翠之中,山峦浮在云雾里,美得好似海市蜃楼,分不清真实还是幻象。

    “几日了?”

    徐述白站在台阶前,温润从容,好似刚才只不过打了个盹,小憩了一下,而没有经历,那漫长七日的煎熬痛楚。

    朝霜垂眉道:“七日了,公子。”

    “七日了…”他声音很轻,几乎喃喃自语。

    那个少女被他杀死了整整七日了…看着原本孱弱但是温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为什么会心如刀割…他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

    七日了….接近二十年的筹谋,他没时间再耽搁了。

    他淡淡吩咐道:“朝霜晚云,让许满川查一下,是谁走漏的消息。”

    是谁给曼菱夫人传递消息出来,才让钟离殊知道,差点毁了这一切计划。

    说完,他卷袖离开。

    无须多言,朝霜晚云颔首,然后低头恭敬后退,直到那一袭白衣消失于重重山峦之中。

    他没有时间再耽搁,最后的三个月,是他计划的最后三步。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洗剑完成,把清浊剑锻成了一把神剑。

    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焚烧了那件柴房,丢掉了和她有关的一切,努力去掉那些和祝小桃和曾经的苏诺有关的所有痕迹,让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从来没有那场带着阴谋的邂逅,没有爱恨悲欢。

    但他心里依旧落寞,好像空了一块。

    在这个月最后的一天,他去了地牢。

    因为宗主向来宽厚,轻欢宗的地牢已经荒废了很久很久,可能二十年,也可能更久,就算之前犯了大错的祝小桃被关,也只是在柴房。

    因为荒废了太久,因此青苔遍布,污垢横生,连铁栏也是锈迹斑斑,一踏入,便能闻到一阵腐败的气味,直冲肺腑,无比刺鼻。

    没想到,这荒废了二十多年的地牢,第一个关的人,却是轻欢宗的主人——曼菱夫人。

    女人靠着墙壁,坐在那儿,她脚腕上却扣着玄铁链,由于长久的摩擦,破了皮又结了痂,红斑斑的一片。

    她身下是不多的干爽稻草,是这些天她努力在地牢里找的,铺了只一小团,能让她隔离掉一些污浊,在狼狈不堪中,保存她最后的体面。

    很久未曾梳洗头发,虽然稻草一般没有光泽,却被她依旧盘得很整齐,乌发之下的脸依旧是美丽的,是经过岁月的沉淀与众不同的美丽。

    狼狈,污浊,却依旧高贵。

    滋啦一声,腐朽的铁锁被打开。

    白衣公子推门进来,他俊朗无双,宛如清风明月,气质和这里是全然割裂,他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女人,声音淡然:“小桃死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宛如惊雷,击穿了女人全身,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她努力的向靠近他,漂亮的眼睛里饱含着愤怒和绝望,如果可以挣脱出来,她一定狠狠的撕扯,掐死他,咬断他的脖子。

    但厚重的铁链,哐当作响,女人无可奈何的痛苦挣扎,却不得靠近他半分。

    “现在知道后悔了?”徐述白眼里露出讥讽的光,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若不是那三鞭尺素伤了根基,又始终不得调理,孱弱多病,我哪里能那么轻易就杀了她。”

    锋利的言语宛如刀片刮开了她的胸膛,生生剜出了心脏,血淋淋的手捧在眼前。

    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如同诛心。

    曼菱夫人竭尽全力也触碰不到男子半分,绝望的事实摆在眼前,她情绪崩溃,哇的哭了,骤然奔溃,不顾体面的号啕大哭。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是我害了诺儿啊….看看我自己,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仅用尺素伤害你….还逼着岑远绞杀了你…两次把你关入柴房…关入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放任下人送泔水给你吃…

    娘亲错了啊…呜呜….

    娘亲后悔啊….那时候你多么痛苦啊,多么无助啊…

    为什么娘亲没有认出你啊….那女孩的甜言蜜语是包裹着砒酸的蜜枣,娘亲现在才发现啊….

    呜呜呜…

    “诺儿….诺儿啊….呜呜呜….”

    曼菱夫人双手掩面,靠着墙壁,一寸寸的瘫坐下去。

    阿诺死了…

    我害了她...

    她最后的防线轰然崩塌,她这些日子努力维持的仅存的体面骤然瓦解,灵魂也变得破碎不堪。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为什么要对女儿要求那么多,希望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她安静一些就安静一些,她不爱和外人来往就不来往,我为什么总要逼她活泼些。

    她活泼了,我还以为她变好了,懂父母的苦心了….没想到啊,我错了….错了啊….我愚蠢到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认出来…

    我对那女孩那么那么好,可真正的阿诺却一个人孤零零的被关在柴房。

    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亲人朋友,统统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我的女儿啊….

    从小到大我都不忍心伤你半分,可却是我亲手害死了你,也害死了宗门。

    若是认出来了,岑远也不会中毒,宗门也不会至此啊。

    曼菱夫人呜呜哭泣,哭到浑身颤抖,匍匐在地泣不成声,铁链哐当作响,脚腕一片血红。

    她无比后悔….后悔没有认出来,彻彻底底的没有认出来。

    甚至看着岑远一天天的变得虚弱都没有多想,以为只是因为阿佑的死,让他心情郁结才导致的。

    直到那日,他忽然吐血大病,卧床不起,可女儿还是给他送根本不适合的甜汤。

    她这才恍然想起,这甜汤已经送了月余。

    起初她都是欢喜女儿的懂事,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怪异。

    等拿走那甜汤,细细研察,里面有一味食材叫做冬葵,只是被枸杞红枣掩盖住了味道,难以察觉。

    冬葵本是一位补品,但对于岑远这样火属性,体质热,同时气血淤积的人来说,却是毒药,因为会加速气血堆积,让情绪更加不稳定,从而气血更加淤积,形成恶性循环,最终身体奔溃。

    这点还是苏诺十三岁的时候告诉自己的,她提醒自己别给爹爹吃这些食材。

    可如今,他却在苏岑远心情最是郁结的时候做这些。

    苏诺绝不可能做这些!

    可惜太迟了,她还没来得及把假小姐的身份公之于众,自己便被抓来这里,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痛彻心扉的悔恨涌上心头,女人哀恸大哭。

    若是娘亲信你,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不会受伤,你爹不会重病,甚至连阿佑都不会死….唔唔…是我的错….

    徐述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看着她的逐渐崩溃...内心却好似得到一种奇怪的慰藉...

    自从少女死在他手下之后,他的心便一直隐隐作痛,每日每夜如同有一柄寒剑悬于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整整七日的锥心之痛,到现在依旧不得解脱。

    他忘记不了少女直到死亡的前一秒,都不屈不挠的眼神,他真的很想原谅她的。所以,他一根根的敲碎了她的骨头,只期待她低头,期待她示弱,她还是没有喊一声疼,甚至没有掉泪,依旧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如同神看着魔鬼。

    若是她能叫一声疼,若是能示一下弱。

    他会原谅她的执拗,会治好她,从此不会再让她受一丝伤,不会再让她有一丝疼,可为什么她如此的倔犟。

    那程安安,不过是自己威胁切掉她的小拇指,便吓得花容失色,什么都愿意做。

    而她….一寸寸接近死亡…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面不改色….

    他亲手杀了她。

    这些记忆,让他始终不得安宁。

    但此刻,却好像得到了一丝奇怪的安慰,虽然很少很少的安慰。

    好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劝解——

    杀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所有人,包括她的娘亲。

    你们这些愚蠢的人。

    他努力控制呼吸,直到心中的波动慢慢平息,半晌之后,他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要获得心中这奇怪的安慰。

    他平静了气息,才开口道:“一个月后,我与苏诺大婚,需要你在场。”

    曼菱夫人及其缓慢的抬头,眼里若发出刺骨的寒光。

    他要大婚,和那个假小姐大婚,从此控制整个宗门。

    呵呵呵…

    多么残忍,也多么可笑…

    但此刻她却变得意外的平静,她缓缓的站起身来。擦掉满脸的泪水,甚至还拍了拍身上的尘泥,擦了擦脸上的污垢,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

    接着,她又开始整理发髻,一丝一缕,她整理得很慢,然后….慢慢的扶着发髻中的玉钗。

    徐述白疑惑的注视着她,轻轻皱了下眉头。弹指间,他赫然抬手,砰的一声脆响,玉钗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尖锐的钗柄闪着寒光。

    她是要自杀。

    被抢走玉钗的下一秒,曼菱夫人不顾一切的朝着墙壁撞去。

    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他的阴谋得逞!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住了她,男子在她后面缓缓开口:

    “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只能换一种方式。”

    黑金色的丝线从指尖飞出,倏的飞入女人额头,簌簌穿入脑中,那是魔族的傀儡丝,毫无感情,更为无情的傀儡丝。

    控制着她,让她眼睁睁看着一切,在自己的手下,万劫不复。

    徐述白离开大牢之后,在林中遇见一个男子。

    那人也穿着白衣,白衣上是山水墨画,文质彬彬,像个书生,他拿着把扇子,并没有打开,而是合在手里盘玩,像是在思考。

    模样看起来很年轻,五官看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若是不熟悉,根本意识不到他已经四十有余的年纪。但他却满头银丝白发,显得冲突又违和。

    徐述白见到他,有一丝意外:“你怎么来了?”

    他不愿和任何魔域的人接触,也不愿意任何魔或者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了这些,他做了很多事,废了很多功夫,也杀了很多人,包括亲人。

    整个神州大地,除了被自己一手带大的朝霜晚云,也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人刷啦一声打开扇子,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远方,好像看着模糊不清的未来——

    “魔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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