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一)

    好像是寒冰钻入骨血,顺着周身血液流淌,浑身的鲜血都是无尽冰凉,苏诺捏着密件的手在微微颤抖,徐述白的声音融在月光下,更添寒意。

    “他亲生父亲就是酆帝,曾经的魔界之主,一个残暴、嗜血,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他的母亲是人族,查不到具体身份,但大概,只是一个被酆帝掳走的普通女人。”

    魔神之力是鬼槐魔树的供养之源,也是魔族的希望所在。

    而这股力量只在魔尊一脉,父死子承,独支流传。因此,和千百年历任魔君一样,酆帝并不愿意娶妻,更不愿意生子,但奈何他又天生好色,因此,他目光落在了人族少女身上。

    只因为人族和魔族就算是交合,也因为种族的关系,难有子嗣,他强取豪夺了成百上千人族少女,只要是貌美的女子,他都不会放过。

    这样平安无事很多年,直到仙魔大战。

    酆帝被仙门围剿直到战死。

    魔众大惊失色,所有人都明白,魔尊是不死之身,是不会被杀死的。

    除非.......

    是有哪个少女孕育了魔尊的孩子。

    被魔尊强迫过的人族少女太多,根本查不出是哪个女人独自生下了孩子。魔族的人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那孩子的半点消息。

    直到十三年前,才差一点找到了他。

    但也只是差一点。

    苏诺无力的闭上眼,她没有勇气再继续看下去,“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徐述白看着她的脸,月光下,一丝血色都没有,几近透明。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呼吸都带着疲倦。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场屠杀….”

    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是发生在芭城慕府的一场屠杀。

    “没人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但慕府宗主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慕府是一个修仙小宗,宗主名为慕鹄,夫人名为叶红蕖。夫妻两人性格和善,乐善好施,在芭城多年,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他们育有一子慕景,一女慕烟,慕景天资聪颖,慕烟花容月貌,一家人生活幸福,深受艳羡。

    直到,他们捡到一个男孩。

    打破了这一切安宁。

    “孩子,慢点吃,你可否愿意…跟我回家?”

    这日,艳阳高照,叶红蕖路过八方街,喧嚣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一片繁华之中,一个小小的男孩蹲在角落,在垃圾堆里翻找吃食。

    这孩子的年纪和景儿相仿,叶红蕖一下子心软了,买了几个刚出炉的热馒头,满面微笑的递给他。

    男孩点点头,跟着她回了家。

    他们给他取名慕煊,希望他一生温暖光明,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夫妻两个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无论衣食住行,一模一样的三份,未曾对慕煊有半分苛待。

    甚至会怜其身世可怜,无父无母,对他更多照顾。

    慕景调皮活泼,开始的时候,总是不满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时不时的去找慕煊的麻烦,但都是一些小伎俩。比如像什么折了他写字的毛笔,给他冬衣里抽掉些棉花,给他鞋子上撮几个洞,类此种种。

    慕煊沉默寡言,懂事体贴,并不告状,依旧正常相处,唤爹爹娘亲,哥哥姐姐。但是没过多久,叶红蕖便会发现,景儿被人下了剧毒,神智不清,等解毒之后,他便在外出玩耍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掉入激流,若不是自己及时发现,早已丧命。

    刚开始,叶红蕖只以为是巧合。

    直到偶尔的一天深夜,她看见了慕煊给慕景的贴身衣物里涂五毒散,叶红蕖惊起一身冷汗,原来慕煊的懂事都是伪装。

    他生性恶毒,睚眦必报,任何伤害过自己的人,他绝不放过。

    叶红蕖回想起来,所有曾经被忽略的事情,如幻影一样在眼前交叠,家里莫名其妙死掉了的猫,女儿无故重病,儿子无故中毒,大弟子忽然摔断了手臂,沦为废人。

    原本平静的生活,忽然起了许多的波澜,但他们却一直忽略了波澜底下的原因,是那个伪装善良的小男孩,不到五岁就有如此心机和能力。

    他绝不是普通人。

    怀疑一旦落下种子,很快便能寻到蛛丝马迹,他们发现了慕煊身上的魔气。

    他们捡回来的孩子,是魔啊!

    换做别人,不是杀了这孩子,便是遗弃了这孩子。但偏偏,他们是慕府。

    在知道他们是魔之后,他们反而理解了,也心软了。

    慕煊睚眦必报并不是他想,只是因为他天生无情。

    芭城慕府还有一个为人难以理解,却又敬佩的地方是,他们并不排斥魔,相反,他们希望渡化魔。

    慕鹄和叶红蕖一直认为,魔生来为魔,只有三魂六魄,缺少情魄,并不是他们的错。

    更不是残杀他们的理由。

    慕府在芭城扎根多年,也遇到过不少的魔。

    他们从不杀魔,他们的渡化方式是把他们用千年寒铁锁住,每日在寒室里关上三个时辰,然后用咒法引渡天地灵气汇入他们的丹田,强行去凝出情魄。

    让他们拥有了人的感情和思维,便再也不会无故屠杀了。

    但凝结情魄哪是易事,这个过程痛苦异常,灵气顺着筋脉如抽丝,身体仿佛千万看不见的刀在割剐,难以忍受。

    慕煊痛苦哀嚎,叶红蕖也心软难受,她甚至把那魔气引到自己身上,去分担慕煊的痛苦。但所幸,上天不负苦心人,他身上的魔气一天天的在变浅。

    夫妻两以为,慕煊会和他们曾经渡化过的所有魔一样,去掉一身戾气,知晓情感,成为正常人。但他们不知道,慕煊可不是普通的魔啊,他是魔尊酆帝之子。

    终于,半年之后,慕煊不再需要日日去寒室。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小男孩,叶红蕖更是无微不至的弥补,在生活上精心照料。

    而慕煊也明白叶红蕖的付出,变得更加懂事,家里不再发生那些时不时死猫,时不时伤人的诡异事情。慕景和慕烟也慢慢接纳了这个弟弟,三人相处愉快。

    一切似乎真的在慢慢变好。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卫家找上了门。

    卫府是商贾之家,因为都是芭城大族,与慕府交往密切,彼此多有照应。

    那日,卫康怒气冲冲,直指慕煊。一口气说出了他数十种罪证,他毒杀了卫府的灵兽,只因为那只灵兽没睁眼看他,他偷偷打死了卫府的丫鬟,只因为丫鬟忽视了他的声音,他把卫康的公子骗入森林陷阱摔为残疾,只因为他忘记带自己玩耍。

    叶红蕖气急攻心,一下子晕倒过去。

    原来,慕煊从未变好,他一直没变过,只不过他避开了对慕家动手。气急败坏的叶红蕖第一次打了他,打得满手是血,断了整整三根竹鞭。直到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不理解,他已经凝得情魄了,为何还这么的坏。

    深入骨髓的魔性和恶毒,这么难以更改。

    让人没想到的是,在第一次亲手打他之后,也就是那日晚上,慕煊压抑已久的魔性爆发了。

    他屠杀了救了他,养育了他的叶红蕖一家。

    那日,电闪雷鸣,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笑着杀害了慕府所有人。血染十里,天布红霜,这个恶魔连一双年幼的儿女也没放过。

    最可怕的是,为了报复,他还将叶红蕖的头颅砍了下来,并且插入了那根鞭打他的竹鞭,就挂在幕府大门红灯笼下。

    幕府惨案震惊芭城,后来的人才发现。

    他真的是恶鬼啊,他不是突然魔性失控,而是蓄谋已久....

    那面藏在幕帘之后的墙壁上,一笔笔画的都是慕府上下百口人的死状,从他入府第一天便开始作画,画面诡异凄厉,如同地狱,另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慕府对他的伤害,哪日忽视了他,娜日怠慢了他,哪日锁了他等等....无论有心或者无意,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详细记录下来。

    化作他报复慕府的决心。

    而平日里....他那么小,那么可爱乖巧,总是望着你笑,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魔,天生无情。魔,绝无真情。

    他们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情绪......都是伪装。

    “阿诺…但你绝不能相信他…叶红蕖的血,便是证明…他就算有情魄,也是恶鬼..”

    徐述白看着他,眸中带着惧意,甚至连睫毛也微微颤动,他抓着她的肩膀,哑声重复:“阿诺,你不能相信他说的一切,他…他亲手杀了阿佑啊!”

    这么长时间支撑自己信念的画面,轰然倒塌,化作片片飞羽,在燃为飞灰不见——

    ——那日,风蚀岩林,她抬眸问他:“你….是魔吗?”

    他看着她,答:“不是。”

    然后,她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会伤害轻欢宗吗?”

    他答:“不会。”

    少年漂亮的眼眸微微闪烁,是祈求的神色:“你也相信他们吗?”

    苏诺看着他:“我信你。”

    就算我亲眼看见了你是魔,亲眼看见了你杀了阿佑,我却还在信你…

    如今…苏诺就算不愿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因为他的的确确来自芭城。

    曾经他看见他屋子里的蓝白色扎染钩编发带,那是来自芭河流域的独特技艺,他平日里都是紫色的素布发带,从未见过他系那条。自己当日随意问起,但他却紧张否认….

    “这个是魔神印,和普通的魔纹稍有不同,是只有在魔神血脉身上才会出现的纹路。”

    徐述白缓缓递过来,苏诺颤抖着铺展开,那上面画的图案和那日他额间的血色纹路一模一样,比普通的魔纹多一线金点,寻常人难以识别,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苏诺再也支撑不住,眼泪瞬间决提,汹涌而出,呜呜哭泣起来。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啊…呜呜呜…

    阿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呜呜呜…

    从小声哀嚎,到声嘶的哭泣,但却不能太过大声引起人注意,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哭啼,仿佛把灵魂揉撮拉扯,挤出血一般的眼泪。

    苏佑死前,脖间喷溅鲜血,满身血红染透,那一幕梦魇的画面再次在眼前重现,清醒清晰的重现…

    少女几近奔溃。

    对不起….阿姐错了…

    呜呜呜….

    对不起…呜呜…

    少女哭的全身发抖,豆大的泪水一粒粒沿着脸颊滑落。徐述白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苏诺,他再也不管不顾,猛的把她抱入怀中,死死的锁在怀抱里。

    他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呢喃:“应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保护好你…”

    少女没有推开他,只是哭着。好像要一口气把这些时间受到的委屈统统哭出来,她好久没放肆大哭了…一哭便再也难以抑制…哭到最后只剩下小声的呜咽,像猫儿一样。

    许久之后,她终于停止了哭泣。

    他依旧抱着她,眼泪在他肩膀上留下片片斑驳的痕迹。

    他说:“没事了...以后有我...”

    忽然,窗外,夜幕之中亮起了一片火红,弟子们奔走惊呼:——“失火了!”

    苏诺泪眼朦胧的看向窗外,心被再次揪起,着火的地方是朝晖殿的方向.....那是爹爹娘亲住的寝殿。

    糟了!….苏诺惊恐的看着火的方向。

    徐述白明白她的心思:“阿诺,别担心!我去去就来。宗主和夫人定然会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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