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二)

    没想到,半年不到的时间,苏诺又住回了这个柴房。

    堆砌成垒的陈柴,角落的蜘蛛网,还有那淡淡腐败的味道,都和之前她住在这里是一模一样。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柴房门口多了一把铁锁。

    其实,有没有这把锁,对苏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她根本不会走。

    这些天,身边熙攘嘈杂,审问怒骂在她耳边喧嚣,此起彼伏:

    ——“听说就是她故意喊阿佑过去!阿佑本来在人群中都好好的…”——

    ——“是啊,她还哭得那么伤心,真是装模作样。”——

    ——“是的!我亲眼看见逐鹿大会上,她包庇霍决!她明明知道他是魔!”——

    ——“她本来就和那魔头一伙的,之前啊….我早就怀疑了。现在一想,全能对上!”——

    ——“你说一个修炼邪术的人怎么就忽然能修炼仙术了?就没有这个道理!”——

    ——“逐鹿大会吹曲驭兽?嗬…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听说过这样的功夫,不是妖术,能是什么?”——

    ——“ 他们就是早有预谋!也不知道宗主和师父们不立刻杀了她,还留着她做什么。”——

    在她盛时原本微弱的质疑声,此刻被成倍放大,铺天盖地如鹅毛大雪,江河湖海一片苍白。

    原本被羡慕的驭曲之术变成了妖术,原本被称赞的金丹资骨变成了妖丹,原本的傲气独立变成了怪谲诡异。

    但少女却只蜷缩在那里,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好似他们骂的,吵闹的,统统都和她无关。

    喧闹几日之后,柴房开始寂寥。

    审判之后,这里好似地狱禁地,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可能证据确凿,没什么好逼问的,他们并没拷打她,只是关着她。

    少女蜷缩在那里,抱着膝盖窝在角落,好像一团软软的棉花,从内到外都是无力的。

    偶尔的时候,她会拿出袖子里一枚青壳白纹的小铃铛,这铃铛古怪,没有铃芯,而且裂了一条缝,但她看得很认真,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又是一日寂寥无人。

    直到银白的月光铺满窗子,才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少女打开锁,推门缓步而入。

    是曲小蕊。

    踩碎了月光,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角落里的少女也没抬头,蜷缩着身子,抱着腿,双眸望向脚边的灰尘失焦。

    她已经这样好些天了。

    曲小蕊卷起衣服,坐在她旁边,静默许久后,才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求得师姐让我来看你一次…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角落里的少女动了下,依旧什么也没说。

    曲小蕊并没等她回答,自顾自的说:“师父去失雾台闭关了,大师兄自折了佩剑,江清江雅运气好点,之前她们和晏林儿关系不错,这次便被清风君收留。褚泽得了些银子,放弃修行回家了。我…我也要回家了。”

    苏诺终于挪动了下,她抬眸看向身边的女孩。

    细看下,曲小蕊的脸颊也很苍白,眸中多了些难以与人说的心思,可原本的曲小蕊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没心没肺的家伙。

    曲小蕊挤出一个笑容,希望让气氛好点:“我过去总说修仙不如回家睡觉,这次….真回家睡觉了。”

    可没想到,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气氛压抑,如同沉入湖底,有些难以喘气。

    半晌之后,苏诺终于开口,她沙哑着声音问:“师父他…为什么要去失雾台?…”

    曲小蕊答:“闭关…”

    但她头垂得很低,她也知道….连她自己都不信。

    失雾台闭关….?

    嗬…失雾台哪是什么闭关的地方啊…那里是犯错门徒的禁闭之地,是个终年浓雾厚雪的不毛之地,冰雪如刀割,没有食物,没有温度的地方。

    父亲的性格包容,失雾台已荒废多年。

    而且以齐无恙的道行,没人能逼他去失雾台。

    曲小蕊垂着头,终于憋不住了,嗓音中带着无力和苍白:“是师父自己要去的。”

    苏诺眼眶红了。

    是啊。

    那日,齐无恙放走了那个杀死苏佑的人…..放走了那个浑身戾气的魔头….他便无颜再面对宗门。

    再也无颜留在宗门。

    轻欢宗行云门,从那日起,便散了。

    她说得很慢很慢,比月光挪动步子还慢,直到皎洁的月光从西边挪到南边,天更暗了些。

    苏诺问她以后的打算,曲小蕊说她打算开一家糕点铺子,描绘糕点的时候,眼眸中终于映出了微弱的星光。

    她们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提霍决。

    没提这个曾经她们非常信任,如今不知道是该怨怼,还是憎恶的人。

    其他人可以简单用一个词形容他——魔物,或者加个前缀,蛰伏多年的魔物。

    但她们不会。

    魔物两字太过苍白,被伤了的真心应该加点唾沫才是。但她们却都没有加。

    苏诺也根本没心思去思考这些,这些天,闭上眼睛,便是阿佑殷红而又苍白的脸,瞳孔中倒映出绝望的自己,和十年前大漠黄沙一模一样。

    鲜血淋漓,如此浓烈。

    “.....小蕊,你走之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曲小蕊抬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你。”

    苏诺脸颊比月光还苍白,顿了顿道:“…阿佑的葬礼,我想去看看。”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场葬礼办得很隐蔽。

    谁也没邀请,只有内亲。

    曼菱夫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原本漆黑的头发上闪出丝丝银光,父亲苏岑远整个人气场都变了,原本温和儒雅的气质变得死气阴沉。

    苏诺没能看到弟弟最后一眼,她换了曲小蕊的衣服才能勉强偷出来,也不敢靠近,只能站在最外围,远远的看着。

    她目光空洞,尖锐而又泠冽。

    阿佑,无论如何….阿姐…会为你报仇…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少女闭上眼,绝望的眼眸里坠落一滴冰冷的泪。

    是自己亲眼所见啊…

    你还在为他狡辩什么…

    “可怜那孩子,才十二岁啊!那么小,这魔头也太坏了。”

    早餐铺子里,炊烟袅袅。

    几个赤脚大汉正大口喝着热汤,吃着馄饨,议论着如今仙门中发生的大事件。

    他们只是附近的猎人,起早贪黑的猎了货来集市上卖,早点能买些好价钱,今日卖了货,来吃碗饱饭,议论下天下大事。

    虽然这些事不关己,但他们每日议论已成习惯,越是大事他们议论得越是开心。

    旁边人大口咀嚼着,满脸油光:“听说伤了很多人呢,简直丧心病狂!”

    一瘦长男子夹着一粒馄饨,溜眼转了一圈:“魔物哪有不很丧心病狂的?”

    旁边人一拍桌子:“现在天下不太平咯,魔物出世了!”

    “是啊,那可怎么办?”

    一人嗤声道:“你担心什么,天下不太平影响你打猎了?….再怎么说,魔物也不可能到我们着小地方来,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关我们什么事。”

    “是啊…也是。”

    “不过,真丧心病狂。”

    其他人连连点头,转眼间,大碗馄饨已经下肚,胃中暖和,神清气爽。

    旁边粗衣少年过来收钱,抬眼一笑:“四位大哥,一共四十两银子。”

    “四碗馄饨,四十两!?你打劫啊!”

    猎人门难以置信,瞬间拍案而起,气势汹汹的模样。可少年也不急,眉眼一弯,指了指店铺门口的木牌子,毛笔写字大大的十。

    “这…这不是十文一碗吗?!”

    “大哥你看错了,是十两。”

    瘦长男子警觉些,打量着眼前少年,少年五官如雕刻,煞是好看,他们几个虽然吃馄饨不多,但也记得这摊贩老板不是这般模样,于是眯起眼睛道:“我记得这个铺子老板可不是你…”

    霍决笑道:“那是你们记错了。”

    他慢慢上前,看似搭上他胳膊寒暄,实际上,在握到他手臂的时候,一股力道上涌,瞬间骨头格格作响,头皮发麻,那瘦长男子痛得五官扭曲,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霍决眼中笑意不减半分:“是不是记错了?”

    “是!是!兄弟饶命!兄弟饶命!”没想到这少年身材单薄却力气如此之大,瘦长男子吓白了脸,连连呼叫:“…快快,快给他!”

    几人连忙给了钱,不要命似的拔腿跑了。

    霍决掂了掂银子,随手丢在馄饨铺的木抽屉里。

    他这人护短且记仇,谁待他好,他百倍偿还,谁骂了他,他也睚眦必报。但也有例外,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骂他,也只有这一个人可以。

    虽然,好像,他再也不会骂他了…

    师父…

    霍决无力的垂下眼睫。

    忽然,几个玩着风车的小孩追逐着跑过来,跑到馄饨铺子前面停下来,抬头看着他嘻嘻一笑。

    霍决低头:“笑什么小屁孩。”

    没想到那高一些的小孩子忽一咧嘴,龇着漏了两颗的大门牙对着他,忽然道:“馄饨西施。”

    霍决心中一顿,接着好一阵无语,和吃了苍蝇一般,没好气的道:“小屁孩,谁说的?”

    那孩子笑道:“那边几个姐姐说的。”

    顺着那孩子指的方向看去,是对面摊贩几个扎着五彩缤纷头巾的少女,自己望过去的时候还娇羞一笑,那含春发情的模样让他浑身难受。

    这群姑娘有卖糕点的,有卖糖人的,有卖馒头的,记得最初自己来时候,她们不是这般打扮的,原来还疑惑抽什么风,现在一想,还真是抽风。

    他已经来这里快两个月了。

    那救了他为他接骨疗伤的中年男子名叫刘有福,在这里开馄饨店三十四年了,为人善良又老实,总是被同行和邻居欺负,老婆嫌他没用,带着孩子跑了。

    他消沉过一阵子后才继续出摊,虽然老实被欺负,但因为煮的馄饨料足又便宜,才在这条街没被挤走饿死。

    他救了霍决,买药看病,这些花了他整整一年的积蓄。

    这少年消沉了些日子,每日就像傀儡般坐着。

    后来,他好像振作了些,便开始替他出摊,刘有福一个字没提,他却自发的从早到晚替他出摊。而且也是奇怪,自己出摊的时候,起早贪黑也挣不到多少。

    这孩子还没来两个月,天阳没下山就收摊了,钱柜子里还满满当当的钱。虽然他早就挣够了治他的钱,但他还是不走,日子久了,街坊邻居还以为他是刘叔那被带走的儿子,现在孩子回来了。

    他们欺负刘叔,可不敢欺负这少年,之前欺负过刘叔的还纷纷就倒了大霉。

    街坊们都想:这孩子精明又能干,长得还好看,馄饨刘可真是好福气。

    傍晚的时候,霍决打算关门收摊。

    一胖胖的大妈过来,想拉霍决胳膊,却被他灵巧躲开,她也不尴尬,满脸堆着笑:“孩子,你娶亲没有?我堂姐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如花似玉,端庄大方。”

    霍决低头数着钱,也不看她,动作顿了顿,忽的抬头一笑:“正好了。”

    那大妈满脸惊喜,期待他继续说。

    没想到他却道:“我爹他缺个老婆,改日里我介绍一下?”

    大妈一愣,话一下子塞在喉咙。

    紧接着,远处来了一行人。

    他们穿着常服,衣料普通,咋一看像是走街串城做买卖的商客,但细细看去,他们外貌身形确是非常鲜明。他们气质特异,却裹着一身朴素的衣裳,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但也只是稍稍的奇怪,黄昏集市忙忙碌碌,每个人都为生计奔波,没人特别注意他们。

    霍决却皱了皱眉,千里关山之外的这群家伙,终年累月被泡在瘴气里,身上都有种奇怪的味道,虽然很浅很浅,寻常人无法闻到,但他只要远远一嗅,就能识别出来。

    脸颊的肌肉微微紧绷,但五官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俯身对大妈道:“赵婶,那边几个人,之前占了包子铺女儿便宜。”赵婶顺着他目光看去:“对,就是他们。”

    赵婶一瞬间就情绪激动了。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生面孔,外地客,居然在镇子里欺负姑娘。

    简直岂有此理!!

    就一呼吸间道功夫,便拉过她三个好姐妹,直冲了过去。

    大妈们吵架拥有一种先天的优势,根本不需要证据和道理,便能气势夺人,在一片喧嚣中,霍决锁上柜子,起身悄然离开摊铺。

    忽然,一幽幽的声音飘到身边,柳姬从天而降,声音妩媚:“小哥,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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