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二)

    眨眼间,黑云呼啸而至。

    此起彼伏的鹤鸣如惊雷滚滚。

    天色渐暗,上百只血羽鹤兽扑扇翅膀,搅乱云层,阴云蔽天,气流翻滚,化为飓风。

    “啊啊啊!...”

    段永言的叫喊声在一众鹤鸣声中,不输半分刺耳。他又急又怕,再加上气流的颠簸,御剑更加不稳,忽的一声尖叫——“啊!”

    “救命!!!”

    灵力不稳,宝剑啪的缩小,两人从高空坠落下来。

    苏诺只觉得周身忽的一轻,身体迅速下坠,失重感如电流直窜脑髓,无力悬空,什么也抓不到,五感变得模糊,唯有听觉成倍放大,耳边簌簌的风声,仿佛要将她魂魄刮碎。

    ——簌簌簌簌!!

    忽然啪的一声,苏诺稳落在羽鹤之上,霍决坐在她身后,他伏下身去,把她紧紧护在怀中,低声在她耳边道:“抓紧了。”

    他紧紧擒握着血羽鹤兽的脖翅,拼尽全力去控制住暴躁的妖兽,右腿啪的向下一击,加重力度,血羽鹤吃疼向右侧倾斜,飞得更低了些。

    霍决抬头,微微压低身子——就是现在!

    啪!!!

    从高空掉落的段永言稳稳坐在血羽鹤兽上,死死抓着前面的霍决,好似救命稻草一般,依旧啊啊啊叫个不停。

    霍决的声音很冷:“闭嘴。”

    段永言吓得腿都软了,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我…我害怕…”

    霍决虽然鬼使神差的救了他,但依旧时不时冒出想把他丢下去的念头:“尖叫声会让血羽鹤兽更为兴奋,跟着你,直到啄你为肉泥。”

    段永言立刻捂上嘴。

    三人的重量太重,兽鸟承受不住,尖叫哀鸣着极速下降,黑压压的群鹤愤怒啼叫一路尾随,宛如巨大的绸带由点到线再到面在天空铺展。

    霍决现在是骑虎难下,放弃坐骑在高空坠落必然凶多吉少,不放弃坐骑又引得更多鹤兽。最关键的是——这鹤兽承受不了多久了。

    他低声在苏诺耳边询问:“你有办法吗?”

    虽然之前距离并不近,但霍决依旧注意到了苏诺吹的那片叶子,她靠叶子安抚了躁动的血羽鹤兽,才让自己能勉强控制。

    苏诺摇摇头。

    若以前…是可以…

    但现在…她一无金丹二无法器,那是上百只血羽鹤兽啊…

    单靠叶子绝无可能…

    兽鸟啼鸣,如雷贯耳,狂风簌簌而过。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数十种方法在脑中盘旋而过,她依旧想不到万全之策。

    这一瞬间,她好似看到了十年前,黄沙漫天,尘暴中那张着血盆大口的蜥兽群,又仿佛看到了半年之前,面对苏佑咆哮怒吼的狍鹄…

    无助..无力 …

    她真的懂兽吗?

    真的懂吗…

    狂风吹迷了眼。

    霍决坐在她身后,拥着她,他脸颊离自己很近很近,倏忽,他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在苏诺耳畔:“那你坐稳了。”

    他抚掌压入鹤兽右羽,灵力灌入,血羽鹤兽哀鸣一声,侧身呼啸而去。

    那是北方。

    弹指之间,三人已飞过数里。

    高空俯瞰,云团破开,眼前出现一个褐色的圆点,看不清是什么建筑。鹤兽速度极快,弹指间,褐色的圆点越来越大,愈发清晰,低矮矮的屋群浮现于眼前,苏诺终于看清了——那是天一宗猎兽会弟子们小憩的场所。

    也不知道在这森林之中的屋群最初是谁所修建,总之后来,慢慢变成了来参加猎兽活动弟子们休养生息,调理准备的地方。

    “大师兄你看!”

    此刻木屋群中,一弟子指着天空惊呼。

    徐述白瞳孔骤然收缩,掀袍而起,一掠飞出木屋,大喊一声:“红叶、长风、阿岩、守知,布阵!”

    被唤了名字的弟子们迅速起身,跟着徐述白的身影一跃而起,捻诀一指,宝剑簌然在手,四人立身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四位,金色的法阵在天空中,急速旋转,铺开。

    巨大阵法宛如星宿圆盘,古老的图案在阵法中闪现,若游蛇流动,细看去那是一柄柄宝剑,极为锐利,闪着寒光。

    徐述白霎时飞身而起,悬于半空。

    清浊剑一闪现于手中,正在他要挥剑而起,召唤剑阵全力诛杀之时,瞳孔一紧,那鹤群最前方,那鹤兽之上,好似有几个人!?

    段永言振臂高呼,若是可以站起来,他一定跳得更高:“喂喂!!!!二公子!!!大师兄!!!!救命啊!!!!”

    霍决皱了皱眉头:这货真是吵得很。

    他目光看向徐述白,与此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

    来不及犹豫,徐述白刹那松开阵心,巨大金色阵法中露出半米真空,霍决嘴角撇了撇,下一秒,三人从那真空阵心中呼啸穿过。

    与此同时,徐述白捻诀,阵心再次合拢,无数剑影朝着癫狂的鹤兽群,簌簌击去。

    剑阵和兽群猛然撞击,霎时间发出轰然巨响。

    呖呖——!!

    血羽鹤兽群凄然长鸣,羽毛铺满天空,血雨漫天,浓郁的腥臭经久不散。

    嘭的一声,三人重重的摔到地上,力度太大,甚至砸了一个大坑。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苏诺只感觉天旋地转,头脑一片模糊,巨大的冲击让后背沉寂许久的伤口重新开始疼痛,锥心刺骨,仿佛千丝利刃在后背刮剜,刺痛直到神经末梢,她双目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才重新清晰起来。

    “你醒了,喝点热汤。”

    眼前是一处破败房屋,屋子好似荒芜的殿堂庙宇,很大很空,里头凌乱无序的燃了好几堆篝火,围着篝火坐着好些人,三两成群,大概小百人。

    年轻女子捧着一碗热汤看着自己,见自己走神,又重复了句:“我是云霄峰的穆红叶,师妹是师承何峰?为何没穿历练宗服?”

    “紫屏峰…周燕…”苏诺接过热汤,捧在手心暖洋洋的。

    后背的旧疾隐隐作痛,神经忽的一抽,好似抽丝般连接到额心,苏诺吃痛眯眼紧咬下唇,穆红叶发现了这一丝异样:“燕师妹,你身上有伤?”

    苏诺心惊不该大意,忍疼摇摇头:“之前撞得…有些头晕..”她四处看了看,问:“和我同行的两位师兄弟呢?”

    “哦,你说和你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两位啊?”旁边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凑了过来,她手中抓着糖糕啃着:“灵药峰的段师弟身上亮了红,定然是他御剑违规了,啰,躲在那里呢。”

    苏诺顺着少女目光看去,只见段永言此刻无比安静,一个人远远的窝在角落,还不知哪儿搞了块破布包在身上,单单露出两只眼睛。

    他见苏诺望过来,抬手打招呼,破布滑落,整个脑袋都是红彤发亮的颜色,好似晒了几个月大太阳那般的,看起来好不滑稽。段永言迅速把布裹好,尴尬的笑了笑。

    难怪他说违规会被嘲笑…这规则也太….

    看来段永言为“救”自己真豁出去不少…

    苏诺继续问:“另一人呢?”

    少女塞了一嘴糖糕,鼓起腮帮子咀嚼着:“另外一个是你师兄吧?可有意思了,和铁打的一样,摔那么重,起来还和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的。也不让人碰,说给检查一下都不行。”

    他能让人碰才奇怪,回忆起给他上药时,霍决各种不耐烦嫌弃的模样,苏诺苦笑摇摇头:“他现在人呢?”

    “出去了。”少女又吃了一口糖糕,蹙眉摇了摇脑袋:“不知道干嘛。”

    苏诺转头看了看窗外,天黑月出,夜深了。明天面具就会失去作用,霍决定然是出去解决这个问题了。

    他又会想写什么点子呢…

    苏诺现在回过神来,回忆刚才情景才恍然明白,霍决是把血羽鹤兽群引到天一宗弟子休息之处,以此来摆脱危险。

    可若是徐述白不在…或若是徐述白应对晚了几秒…或若是他们布阵出现丝毫差错…

    那死的不仅是他们三个,还带着天一宗上百弟子殉葬。

    他如此自然的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去为自己博生机,就像之前把段永言推下断崖一样…无半分怜悯…

    狠戾,阴鸷,喜怒无常…

    虽然他赌赢了…但苏诺心中还是升起一阵寒意。

    半晌之后,苏诺低下头,她想到了自己——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懂那文字,不过是一直在利用他,自己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拿到金丹以后,到底该如何解决困境…到底该怎么办…

    思绪飘远,眼前少女朝她涣散的瞳孔摇了摇手:“师姐?师姐?”

    “额…哦…”苏诺回过神来,瞳孔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少女睁大眼睛,一笑两个梨涡:“我叫小梨花,来自会仙峰,师姐你呢?”

    还没等苏诺开口,穆红叶笑道:“小梨花,你怎又光顾着吃了,燕师妹方才才介绍了,紫屏峰周燕。”

    小梨花鼓着嘴嚼着糖糕,一笑双眼若月牙弯弯:“燕师姐,不好意思哦…嘻嘻…”然后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手里糖糕掰下半个,递了过来:“要么?很甜的!”

    那糖糕软软糯糯,上面还嵌着几颗红枣,苏诺忍不住咽了咽嗓子:“谢谢。”

    修真之人凝了金丹之后,可辟谷。

    可现在的苏诺没有金丹。

    刚才他们煮了热汤,里头其实也只是放了一些草药,用来调理内息,根本没法果腹。苏诺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了,再加上一路消耗体力,现在饿得有些头晕目眩,接过糖糕,又不敢吃得太大口,被人看出端倪,小心翼翼的慢慢吃着。

    “嘻嘻,很好吃对吗?可惜我只带了一块…”小梨花弯弯的笑眼收了,甚至还撅起嘴巴表示不满。

    大家都不让她带糖糕,这块还是偷偷带的。师姐师兄们都说,你与其带糖糕,还不如多带两件有用的法宝。

    穆红叶闷声一笑,对着不争气的师妹叹了口气:“你就非要嘴馋这几天么?”然后,她弯腰侧坐在苏诺身旁,看着她,看似漫不经心,温柔的询问,却让苏诺心中一惊。

    她问:““燕师妹,你们为何会引得血羽鹤兽?那兽生活在灵蛇湖附近,好像并不是猎兽会的正常活动范围。”

    她说得很委婉…那当然不是正常范围,都半只脚跨入了森林内围。

    苏诺停下咀嚼,眼睫低垂:“我…我和师兄是追几只狸狡兽才误入的。”

    狸狡兽虽是低阶妖兽,但浑身是宝,千金难求。血能入药,炼成聚灵丹,皮所制弓箭,韧性极强,能杀敌于百里之外,毛亦有用处,髦衣能抵冰川之寒。

    就算猎兽会没得名次,单凭这些宝贝,那更胜过得名次,完全是不虚此行。

    但狸狡狡猾无比,难寻踪迹,他们若真能遇见了几只,那简直是天赐的运气,也难怪他们误入深林。

    穆红叶微微颔首。

    苏诺抬头四顾一圈:“二哥…”

    二哥哥差点脱口而出,苏诺立刻收了声,心中懊恼怎的还改不了这习惯的称呼,转而道:“二公子呢?”

    “哦,大师兄啊?”小梨花吃完糖糕,满嘴都是碎屑,连忙擦了擦:“他在隔壁调息呢!”

    苏诺蹙眉:“调息?”

    徐述白他受伤了?

    小梨花点点头,十分心疼,委屈都蔓上了脸:“本来大师兄内息就受了些损伤,这次还保护我们,再加上刚才这样一弄…”

    不久之前才在生辰宴上见过他,那时都好好的,苏诺疑惑:“大师兄..他怎会受损伤?”

    穆红叶开口了:“燕师妹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之前苏诺小姐意外被偷袭,大师兄为她调息耗费了不少灵力。”

    原本根本不是大事,只是刚好就到猎兽会了,他并没有什么时间调息恢复灵力到正常。

    苏诺低头看着篝火跳动,霍决那一棍子再普通不过了…需要去帮她调息吗…

    她忽然又想到十六岁那年...只是扭了胳膊,酸疼发胀,徐述白都整夜整夜的用灵力帮自己蕴着,让自己好受些。

    篝火明灭,苏诺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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