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风正刮在劲头上,没有半点儿要止息的意思,似要颠覆天地。

    花朝命人送那位伤了腿的汉子回去,又从家仆里选了几个壮实的青年,并上剩下的五个壮汉一起分做六组,拿了斧锤铁锹等工具去斫树。

    顺着风向一斧头下去,约有一人抱粗细的树干就从根部“咔嚓”裂开一道口,紧接着,狂风推搡,把整棵树生生从裂口处掰断了。

    六棵树干彼此隔开些距离排起来垫在棺下,就如装了滑轮。五个壮汉将棺木往前推,另有家仆跟在后头将滚落的树干接住,抬到前头去放好,传木板儿搭桥似的,接力把棺木运到了李家祖坟。

    祖坟一到,早有筑坟人等在那儿,脚下挖好了一个方形巨坑。棺木一到,他就指挥着众人落棺。

    花朝走到崖边,极目远眺,只见有座占地极广的宅院立在李府西侧不远,三间金瓦殿宇排成一线,便是在土黄色的天空下,依旧明亮夺目。

    她问身旁的白衣丫鬟,其他人好似叫她小茉:“小茉,那里是皇宫么?”

    小茉顺着花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回少夫人,不是皇宫,是永宁公主的陵寝。”她又往东北方向指了指,那里有宫阙重重,与李府隔了很远的距离,“那儿才是皇宫。”

    花朝微微有些激动。

    她倒不关心皇宫在哪儿,可是眼前这个竟是永宁公主陵墓?

    当年大学的毕业旅行她就选择了这里,若干年以后,永宁公主陵寝被人打开,因为里头保存完好并无盗墓痕迹,故而列为了5A级景区。而旁边的千亩田地和这座无名的小山丘也被一齐开发成了展馆。

    没想到,一朝穿越,竟是故地重游了。

    小茉见花朝喟叹不已,那神情,她曾见自家少爷在读“吊古”的诗词时表现过,遂疑问道:“少夫人可还有什么疑惑。”

    “小茉啊,”花朝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这片土地,贵不可言呐!”语气举止皆像极了算命先生。她长叹一声,负手阔步而去。独留小茉一人自言自语道:“什么贵不可言,饭都快吃不上了。”

    刚把坟面封好,墓碑尚未来得及立,滚圆的雨珠就砸了下来。李夫人见雨势愈急,忙命众人下山,并不着急立碑烧香。大约是棺木入了土她就心安了,这些剩下的拉拉杂杂不做也是无妨。

    李府的佃户里,年轻的都帮忙送葬去了,只剩些年老的还在府内等着。见李夫人他们湿淋淋地进了屋,有人沉不住气,问到:“东家呦,这都开春儿了。种子再不播下去,怕是要误农时啊!只是这地……咱们不敢种啊!”

    花朝搀着李夫人坐到主座上头,丫鬟取了件披风给李夫人披上,遮住淋湿了的身子,花朝见他们有事要议,就带着小茉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今日能让李诺顺利入土,花朝功不可没,故而对这位克死了自家少爷的少夫人也温和了些,至少不像先前一般视若仇敌了。

    “少夫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花朝正坐在圆桌边托腮发呆,小茉走过去将茶放到桌上,“奴婢去备热水给您沐浴。您今日也乏了,不如先歇一会儿。”

    “等等,”花朝一把拉住小茉的手腕,吓得她身子一抖,险些把茶盏打翻,“小茉,那个人说‘这块地不敢种了’是什么意思?”

    小茉站着恭敬行了一礼,道:“回少夫人——”

    花朝打断了她:“不用这么客气,在我这儿自在点儿,没那么多规矩!以后也不必行礼,直接说正事。”

    小茉一怔,“是,回少……不不……少夫人……”

    应该是头一次这么说话,怎么都有些别扭,小茉一张小脸涨得发红,却听花朝鼓励道:“对!就这样!什么回不回的,多说这么些字,你说的累,我听得更累!这样多好。”

    花朝本就是个貌美的姑娘,一笑起来,朴实的脸蛋儿又多了几分赤诚。一对小虎牙微露,可爱里又多了几分亲切。她话说的自在,人也坦荡,给小茉的感觉就好像……她们都是平等的!

    小茉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记得花朝初来时不是这样的,她一个人,怯生生被少爷领进门,像一株含羞草,一碰就缩了,娴静寡言。

    可自从少爷去后,大概是过于悲伤,突然就似转了性子。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敢说。比起含羞草,此刻的花朝更像一株小小的向日葵,不论在多么黑暗的地方,永远都能抓住一丝光芒,然后向阳而生。

    小茉突然有些喜欢这个自己早晨还十分厌恶的克夫小娘子了。

    “少夫人,从去岁秋收开始,先是田里的麦子一夜间全部枯萎,后来几个佃户下田时又莫名其妙就死了。大家伙儿都说这片地被厉鬼瞧上,要建阴宅呢!”

    “哈?建阴宅?”花朝哭笑不已,然后又拉了一把椅子过来,“你坐下继续说,要不然我还要仰着脖子听,怪累的。”

    小茉虽然觉得和主子这么面对面坐着有些奇怪,却又感觉在花朝面前似乎这样坐才合乎花朝心中的“礼仪”,遂依言坐下了。

    “少夫人别不信,这事怪得很!主母请了多少仙师来驱鬼,却都没有用,如今那些佃农再没人敢下地了,好好的千亩良田就这么荒废了。咱们府上就指望这千亩良田过活,如今田也没了,银子的来源就断了。李府上下再加上佃农,几百张嘴都能等着吃饭。现在正是春种的时候,朝廷又要收‘开地银’。年年如此,哪里还有那么些钱往上头交!迟早咱们都得去街上当流民去!”

    花朝见小茉越说越悲,忙安抚道:“不至于不至于,依着你李家的财富,撑个十几年不成问题。再说了,李诺不是和小皇帝交好嘛,他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其实她也吃不准这个小昏君有没有良心。万一日后又冒出来个赵诺孙诺的,巧舌如簧讨了他欢心,也不知他还能不能记得李氏夫妇。

    李家靠着这千亩良田以及李诺,这些年积累了不少财富。李诺正直,乐善好施,平日里对佃农极尽关照。

    “开地银”在史书中有载,是霍衍和刘承祀为了搜刮民脂民膏巧立的税目,就是在春日播种前按照田亩数量缴纳一定的“播种费”,用以祈求农神保佑,年年丰收。

    不少农户交完“开地银”,穷得连种子都下锅煮饭吃了。开地银年年交,农人纷纷弃田做起了乞丐,导致良田虽多,却大多荒芜。

    有史学家估计,永庆年间的粮仓大约只能填满十分之一。粮草不足,这便难怪敌国冬日来袭,荣昌国国破。

    李诺虽与皇帝交好,却也没有“走后门”,每年一钱不少地帮着佃农把开地银缴足了。

    花朝很怀疑,他这么个忠正纯臣,怎么就不规劝皇帝收开地银?□□昌国的历史又何止这一件怪事,她便只当李诺另有所谋,只不过计谋还未实行就英年早逝了。

    她见小茉还忧心着,怕她思虑过多夜里失眠,便将自己积累的那些鸡汤搬了出来:“哈呀,别愁眉苦脸的嘛!一条路堵死了,总还有别的路。兵家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指不定李家能因祸得福呢?指不定以后还能开辟出一条新产业链来青史留名呢!”

    小茉看上去呆呆的,“少夫人,你说的奴婢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额……大概就是‘天无绝人之路’的意思。”花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那你知不知道夫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一个极为温柔的声音。

    “朝朝问她,她如何能知?”李夫人裹着银白琵琶纹披风走了进来,“有什么话,朝朝问我吧。”

    ……

    宰相府。

    有人推门而入,衣角湿了大块,朝着端坐于书桌后正看着书的人行了跪拜之礼。

    屋内光线灰暗,只在书桌一角架了座烛台,台上幽幽燃着支蜡烛,火光被卷入的风吹的晃动不止,连带着投在墙上的影子都晃动如鬼魅。

    “李诺真死了?”坐着的人开口,目光却一直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宰相放心,属下亲自验了,确是死人脉象。半刻钟前已下葬了。”刘茂跪言。

    刘承祀放下书卷,抬头。他有些老了,鼻下留了黑髭,目光却是狡猾如千年老狐狸,盯得人发怵。“霍家小子可生疑了?”

    “不曾。只不过……”刘茂抬头,发现刘承祀正在看他,又道,“只不过李诺新妇花氏的举止颇有些不同寻常。传闻李诺与花氏两情相悦感情甚笃,可今日属下见花氏面上并无半分悲色,甚至还……”他也觉得太过怪异,甚至难以启齿,“还要属下跟您说……说……”

    “说什么!”刘承祀以为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说要毛遂自荐,执掌凤印!小皇帝当时气极,直接下了杀令,要三日后火刑处死花氏。”

    闻言,刘承祀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锁眉深思许久,“依你看,花氏、霍家小子和李诺,这三人可是一伙儿?”

    刘茂道:“不像。起初属下也怀疑小皇帝与花氏是在这做戏,可观花氏形容举止,皆无纰漏,全是率性而为,便是说要自荐为后都是怀着促狭之意,不似做戏。看来小皇帝与花氏,确无瓜葛。但花氏今日醒转后确实未露半点悲色,又令人生疑。”

    “哼,有时候戏不做全套,反而更令人捉摸不透。这些孩子,翅膀硬了,要造反了!”他回眸,眼中尽是戾色,“叫宫里的人盯紧些,那小子有任何异动,统统来报!”

    刘茂应下。

    “今晚本相要动身去梁国一趟,李府良田的事,要是本相回来以后你还办不好,那就提头来见!”

    刘茂吓得一哆嗦,“宰相大人放心,不论是上头长着的还是底下埋着的,属下一定都给您办好喽!”

    ……

    皇宫,承宇殿。

    代表天子身份的明黄纱幔垂下,身穿暗蓝宫服的小内监跪立在旁,低头正打着瞌睡。

    “水……朕要喝水……”

    听见呼声,小内监陡然惊醒,飞快地倒了盏茶,撩开纱幔递了进去。

    “陛下可是饿了?要不要奴婢传些饭食来?”

    “不必。”霍衍咕嘟咕嘟将整杯茶水灌入腹中,然后将茶盏往小内监手里一塞,“朕要睡觉,把窗户敞开些,朕喜欢听那雨声。你要睡就到外间去,杵在这儿朕睡不着!”

    小内监应下,将纱幔放了下来,连同外侧的黄绸帐子一道放下,这才推出去将殿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刹那间,承宇殿内满是雨声冲刷琉璃瓦片的声音,就连霍衍均匀的呼吸声都掩盖了下去。

    又等了半个时辰,小内监有些撑不住了,大着胆子掀开帘子瞧了一眼龙床,见霍衍侧身向里,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便又重新放下帘子,退到外间安然入睡。因此没有看到,在他走后,霍衍慢慢挣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干净、锐利,若是花朝在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画像上如鹰目一般的少年双眸,就在此刻,褪去重重掩饰,回归了最本真的样子。

    他掀开靠墙的纱幔,伸手摸向床柱,轻轻一转,一块四四方方的墙体就迅速向内退去。他屈身进入,将纱幔拉好。

    密道里头空间宽阔,他向前走了三步,俯身揭开一块石板,便出现了一段阶梯。他顺着下去,将石板重新盖在原处,墙体也随之前推,回归原位。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连机关启动的一点点声响也尽数淹没于急切的暴雨声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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