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九年腊月初八，李府。

    厚重的缦布将木窗围了个严实，屋外的冷气凝成水珠，寒风裹着院里的梅花往下坠。

    石子铺的小道周围燃着蜡，流下的烛泪滚着热气又很快凝固。

    庭院里，李惜朝垂手而立，满目是跌进泥沼里的梅花残瓣。

    铜月裹了个银红的夹袄，一袭窄腰长裙，头上一顶莺茶色的小绒帽，暗红格的荷包斜跨在身上，眼睛一闪一闪的很是灵动。

    格温跟在她一旁，大绸袄把整个人裹得很严实。

    李惜朝先看到铜月，眼睛停滞般眨了一瞬，人立在原地，并未上前。

    铜月对上李惜朝的眼睛，刚想开口，屋里的火页蹿了出来，叫嚷着:“月姑娘，格温姑娘，你们可算来了。这胶枣看得我快馋死了，我家公子偏要等你们来了才拆麻绳。”

    “是李公子防着你怕你偷吃吧。”铜月语气愉悦，注意力全被火页手上的胶枣吸引了过去。

    她跟格温随火页进了里屋，李惜朝在庭院里静默了一瞬，也跟着进了屋。

    自冬月里众人一起围堵花鹰夺取空腔管后，关系日益熟络，铜月也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黑衣人名叫花鹰，常以蒙面示人，擅制香，香成蛊，魅惑成瘾。他勾结官府，蛊惑了许多官员的心性。

    李惜朝一行人跟随他来到长清，发现他常与青姑娘会面。这青姑娘大概也是受了他制的蝶香的蛊惑，李惜朝他们便与青姑娘的小童琼桂联络，守株待兔倒也抓到了他两回。只是苦于在他身上搜不出制香的痕迹，便又放了他。

    上次在铜月的帮助下拿到了空腔管，对他们研究这款香以及如何破解有非常大的帮助。

    屋里烧着火红的炭，迎面的热流让人身上有了些暖意。

    火页闹着拆开了麻绳，被油纸包裹着的胶枣露出了饱满的身躯。

    “月姑埌，格温姑娘，你们先尝。”火页将油纸敞开。

    铜月捏起一个含在嘴里，细细嚼着。这胶枣口感要比蜜饯还要丰富些，吃起来很是糯甜。

    李惜朝在一旁看着，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将提前备好的莲蓬子拿了出来。

    竹编的小筐放在一旁，众人边吃胶枣边剥莲子，不亦乐乎。

    今日是腊八，宜熬腊八粥。

    小哥离开后，父亲勃然大怒，派出家丁寻找却也是无果。母亲吵嚷着养了个白眼狼，总比不过亲生的。

    铜月嫌他们吵闹便躲了出来。正巧火页邀请她们来家里做腊八粥，铜月便与格温来了李府。

    “月姑娘，你匠课准备得如何?”火页手上剥着莲蓬子，嘴上也不停着，一脸关切的看向铜月。

    “唔，还成吧，就是墨义和策问两科总也费心。爹爹给我报了学堂，等开春就进学堂了。”

    铜月边吃胶枣边回答。匠课的形式有墨义、策问、实操。实操她还不在话下，就是考她平日里糊窗的手艺。但是墨义和策问，一个考简答注释，一个考议论，她总有些发怵。

    她头扭向火页，发现他一脸坏笑的看向自己，心下生疑:“脸都要被你的笑给挤没了，憋着什么坏心呢。”

    火页嘿嘿一乐，挠了挠后脑勺:“你可是我家公子的白月光，我哪敢有什么坏心啊。”

    铜月感觉头皮发麻，不可思议道:“你在说什么??！！”

    “我悄声跟你说哦。”火页神秘兮兮的往前凑了凑。

    一旁的李惜朝像是早就习惯了火页的作派，他的嗓子也恢复了些，幽幽的说道:“要不…我回避?”

    “没事，你不用！”火页大手一挥，很是豪情。

    铜月顿时有些好笑，知道火页说的也未必是什么正经话。

    只见他故作玄虚状，往前探着身子，拿捏着说书先生的手势:“我家公子曾作过一幅赏梅图。数九隆冬，傲梅独绽，梅树下一位清丽女子垂手而立，你们猜是谁?”

    铜月面露鄙夷:“不会是我吧?”

    火页刚要张口，却听“啪”的一声，李惜朝一掌拍向了他的脑袋。

    他吃痛的捂着脑袋，眼神幽怨:“公子！你就说你画的是不是月姑娘吧。还有那荷包，与月姑娘背的那个一模一样。打从上次抓花鹰我就看出来了……”

    火页还想往下说，李惜朝拿过一把胶枣塞入他嘴里，神情冷峻。他想开口辩些什么，却不好意思抬头，便只作忙于剥莲蓬子状。

    先前一袭话格温听了个明白，她指出疑点:“那岂不是李公子从前见过我家姑娘，可我家姑娘从未出过长清啊。”

    “是……是啊。唔。我也纳闷呢。”火页嘴里的胶束还没嚼完，说话有些含糊。

    铜月面上不语，却也想到了前世的一件事。她获罪后被断去双手，照理尊贵的王爷与她扯不上关系。可李惜朝却自愿降尊娶她，又帮她求情恢复了官位。

    她想起定下婚约的那一晚，老师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她孤身一人独立梅树下，裹着纱布的腕子纤细雪白，冬日里就这么露在外面她也不觉得冷。

    她仿若听到宾客间的交谈:“罪人之躯”“残了”“娶她何用”，一转眼，梅花铺了满地，距她死期不过数日。

    铜月不愿陷在回忆里，挣扎着抬眼望向眼前实景，看到李惜朝此时也看向自己，她愣了一下，面露浅笑。

    *

    三月里，杏花含着苞，瑰丽万状。

    一大早，格温就将铜月的小书箱收拾出来，里面摆上纸墨砚台、手绢帕子，还细心给铜月包了几块点心。

    今日铜月要到学堂去报道，听闻学堂里来了位新的先生，策问议论皆是一绝。

    无独有偶，前世众人也是这样评价她的老师的。她的老师石宏夫推了朝致的官职，专心任教于学堂。世人都说他策问议论皆是一绝，又赞他文人风雅辞官不就。

    若不是死过一回，铜月也深以为石老师是最有风骨的人。可惜，她已亲历过一遍历史，她太知道那张笑脸下是何等酷辣，所谓风骨是如何奴颜。

    从小篱镇走到学堂路程不甚几步，路上开着几枝冬梅，也许是避阳的缘故，花蕊结的并不大，一小簇一小簇的垂着头。

    出门时，府前只停了一辆黄马车。因着开了春父亲到处访客结友，遂家中的马匹被分去了大半。

    不过铜月也乐得如此，这马矮小一些，脚程虽慢倒也顺畅，也正适合她上学去。

    一路上悠哉悠哉，沁沁梅香扑鼻。朵朵梅花如软腰女郎娉娉蹄跹，舞着冬日情歌。

    学堂的祭酒是位年近七旬的老夫子，他中过举人，却也是无官可做，最后用积蓄办了这家私学。

    世人评他脾气古怪，且还整日“知乎者也”，为人古板。但铜月知道，老夫子并不是无能之辈，他把办学堂的银两都用作了赈灾，他不喜官场狡诈，却也不擅心机，被石宏夫算计了去也不知道。

    良人终化枯骨魂，却是金杯玉盏不良人。

    铜月无意识的舔了下唇瓣，早膳时娘亲给她烙了张糖饼，现下嘴角还有丝甜味儿。

    重生后她已不期前世功名，只守得这小镇，做着糊窗的行当也不赖。只是这梅花年年开年年落，竟让她也起了怜心，不愿良人化枯骨，不想看不良人推杯换盏夜夜歌。

    正这么想着，老夫子却已然站到了她面前:“习乎?神乎?注乎?”

    铜月听到音微愣了一下，向夫子行礼:“学生铜月，拜夫子教诲。”

    “无神无注。”那老夫子口里念念有词，也不看铜月就经直略过她走开了。

    铜月直了身，心里有些好笑。老夫子这是嫌她适才走神念力不强。前世她可是一举中第连升数职的好学生，今世却不得夫子正眼瞧得了个无神无注的评价。

    也好。前世就是因为太过灼目才被石宏夫选中做了旗子。今日便做那栖木，不秀于林，不为风吹。

    不过她比前世晚了五年进学堂，老师也肯定不再是石宏夫，不知一切又作何变化。

    进了讲堂，屋子里已坐了两人。铜月认得他们，一个是旁边铺子的千金石芸。她父亲先前还讲铜月考不上匠课不快些去嫁人，供自己女儿做学问倒是一点不催嫁人。

    另一位是个小童。铜月认得他是因为早些年小篱镇上也满是他的轶事。他是水冲家的，原是水冲大公子的小童，却很得水冲大老爷喜欢，竟收他做义子，赐名水冲蕊，内外排场比水冲家大公子还要甚。

    只见他二人一个着锻袄，一个着锦衣，旁边分别是他们的小童绿衣、千层，皆是雍容华贵之态。

    铜月冲他们浅笑，款款落坐。

    这讲堂修得古朴，一个方桌，两个蒲团。铜月坐正中，格温坐一侧，一旁摆上书箱。

    她刚一坐稳，后面的石芸便招呼她:“月姐姐我们终于能作伴了，我太高兴啦。”

    铜月转头回给她一个笑，语气温润，与她和她的小童绿衣叙情。

    她考了三次匠课，合该是这学堂里年纪最大的，招呼起人来倒也熟络，况她与石芸本就认识，聊得不亦乐乎。

    聊了一会，她望向角里的水冲蕊，莞尔一笑:“听闻这个老师只带我们三个，我是铜月，这是格温，还请多指教。”

    水冲蕊人生得瘦弱，又白净，一身青衣置在他身上竟腾不起来。他起身拱了拱手，细着嗓子道:“在下水冲蕊，这是家童千层，还望姑娘照顾。”

    铜月冲他点头，又看他身边的小童，这小童估摸着是个安南人，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穿一身短衣，端坐在薄团上，倒比水冲蕊还像个主子。

    铜月对上他，他却是没有任何表示。

    几个人寒暄着，走廊里起了脚步声。

    众人都很是期待这个新换的老师，铜月也目不转睛地往门口看。

    先是瞧见一个衣摆，玄色的华装，上面绣着银白的山河，再往里进，能看到腰间的长剑和垂下的流苏。

    火页！

    铜月歪了歪头，眼见着火页走近屋里来。

    火页也瞧见了她，冲她眨了眨眼。

    再其后，却是一身素净衣裳的李惜朝。

    铜月眼瞅着李惜朝落座，面对着众人，一头墨发拿银丝绑着，鬓角的垂发被梳理的很是服帖，纤长的手指抚上方桌，眉眼里是一汪静水，倒是很有几分夫子的样子。

    铜月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李惜朝也向她投来目光，微微领首又向众人，举目之间满是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