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待裴旻时过来时,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被对方的举止惊诧得一愣。

    裴旻时看见的是,她身娇体软地跪在地上,旁人不住地劝她,她都不起来,只是捏着手帕不住地抹泪,哭得眼睛、鼻尖乃至于面颊,都泛起薄薄的红色。

    而她在朦胧的泪眼里看见的是,裴旻时被小厮搀扶着,面色苍白,病恹恹地不住咳嗽,好似立马就要撅过去了似的。

    “夫君,你病得如此厉害,还劳累你过来,真是我的罪过。”

    见状,如尘连忙起身去扶住裴旻时,搀住了他的胳膊,顺势埋在他肩上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如此厉害?谁惹你了?”裴旻时看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说话时也抽抽搭搭的,抑制不住哭腔,还以为她是真的受了极大的委屈。

    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早过来。

    毕竟,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丫鬟,哪里抵抗得住场上这些心思弯弯绕绕的老狐狸,柔弱胆怯也是正常。

    “你休了我吧,今生你我无缘,来世咱们再做夫妻吧。”

    如尘突然一声哭腔,如墨双眸忽而又淌出许多泪来,湿湿嗒嗒,挂满了两颊,好似才用雪水洗过的粉桃般,娇翠欲滴。

    裴旻时微怔,心里隐隐一动,低沉地咳嗽了几声。

    这些话说出来,他便知她不是真哭,而是在演弱势柔弱了,但他还是顺势将她搂到了近前,屈起指节给她擦了擦眼泪。

    声音轻和温柔:“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二人伉俪情深,好似真的蜜里调油一般,把场上众人都看愣了。尤其是明氏,眉心几乎蹙成了一条线。

    “没怎么,只是一群人欺负你娘子一人罢了。”清冷淡然的一句女声从旁侧传来,如尘纵目看去,是正在边上绘画的苍灵。

    刚才她一言不发,人又安然静默地坐在角落的书桌上,故而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瞧这孩子,哪来这样混账的事,”明氏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只是今天从扬州来了对夫妇,说是如尘的家里人,我就请进来坐了坐。不想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嫂子,这还没有定论呢,怎么就能说是误会呢?这万一是真的,你家旻时不就成冤大头了嘛。”邹氏啧了一声,又转而对裴旻时说道:

    “旻时啊,你来得正好。这对夫妇指认说你家娘子,根本不是沈家的小姐,而是沈家的丫鬟。还说了,她手臂上有胎记。这等隐秘之处,假不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吧?”

    “你也真是的,这是什么地方,怎好说这些事。还有孩子在呢。”明氏顺势瞟了隔壁写生的苍灵一眼,对方抱着画本子,远远福了个礼,退出门外去了。

    “我说什么事了。自己在屋里指不定啥样呢。这么点事还避讳这避讳那的,扭捏什么呀。”

    邹氏呛了一句,明氏的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当是什么事。”裴旻时静静看了叔父叔母几眼,看得对方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他语气冷淡,几分薄薄的寒气萦绕在唇边:“想必是我常年病重,大家都当我是死的吧。”

    “旻时这话严重了。”马氏尴尬赔笑道。

    裴旻时冷笑道:“这不严重,那什么才算严重?知道的,说你们是在规训新妇,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在刑讯逼供呢。”

    他的态度很明显,场上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是护短来了,便也都不敢再有非议。

    裴旻时见场上鸦雀无声,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大家不要脸,那我索性也抛开脸面,把话放在台面上说了。我娘子她干干净净,什么胎记都没有。”

    “她是我从沈府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正牌夫人。往后,若再有人拿此事出来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给明氏躬身,拉着抽抽搭搭的沈如尘便走出了言雀阁。

    如尘被他的手紧紧攥着,隐隐有些疼,二人才走出了几米,后头的明氏便气得不行,连生喝道:

    “胆大包天的两个刁民,平白无故攀扯侯府娘子,惹得世子在病中生气,实在该死。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

    叔父叔母二人听此,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住求饶。

    叔母更是爬到如尘的脚边,抱着她的脚脖子求道:

    “如尘啊,你不认我便罢了,怎么忍心要我俩性命啊。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啊,你弟弟他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交差救命呢。如尘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怎能如此狠心啊。”

    如尘心里略有不忍,毕竟是养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亲人。当年若没有他们,自己和姐姐早已饿死街头。

    可是......她没有理由给他们求情,一旦开口求情,亦或是流露出半分不忍,便会暴露自己和他们的关系。

    “走吧。”见她似有犹豫,裴旻时攥着她的手,力气重了几分。

    邹氏见此,又是啧地一声,劝明氏道:“阿弥陀佛,嫂子,这滥用私刑可是重罪,怎好在府中打打杀杀。我看还是移交官府吧。”

    “移交什么官府,侯爷这官还不够大?我看就丢进私狱,等侯爷回来发落吧。”马氏低头抿了口茶,建议道。

    “也好。”明氏似乎也在压抑着怒气,被劝服住了般,吩咐人将叔父叔母二人,带进了侯府的私狱中。

    “好儿媳,你今天受委屈了。”明氏突然走上前去,拉住了如尘的手,微微笑道,“等侯爷回来,我一定向他好好禀报此事。必然不会放过这对恶人,一定会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说着,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如尘只好回以微笑,福礼离去。在她的身后,叔父叔母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遁入白雪皑皑的冬景里。

    ……

    回到雨歇小筑,成功度过此次风波的如尘,却根本笑不出来,只是抱着床栏杆,独自叹息。

    她相信叔母说的是真的,她肯定是受人胁迫,才进京指认她的。只是,现在她还想不通究竟是谁要这么对她。

    她初来侯府,并没有招惹到任何人,谁最有可能去怀疑她的身份,去调查她,还费尽心机地要揭穿她呢?

    裴槐序?

    没道理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如果不想她留在侯府,大可以在路上制造点什么意外,让她到不了汴京就是了,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到不了汴京……如尘骤然间想起那场船难,难道那根本不是意外,是有意针对她而制造的混乱吗?

    可是这也不合理啊,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雇那么多江盗,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还烧毁船只,耽误行程。

    况且,如果是为了杀她,那当时裴槐序就不会救她。

    可是不是他,还能有谁啊……

    如尘实在想不明白,谁会对她有如此深的敌意。难道是明氏?可她更加没有理由。

    想着想着,如尘只觉得头昏脑涨,抱着床栏杆,只剩下了叹息。

    叔父叔母虽然可恶,但她并不想他们死。

    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是裴旻时的声音,他脱掉了鹤氅,在室内只穿了一身圆领白袍,侧倚在一旁的炕桌上,手里举着书,怡然自得地翻着。

    “你怎么如此确定?”听明氏的语气,搞不好她会在侯爷面前添油加醋,侯爷平日里看起来还蛮喜欢她的,说不定真会一气之下,就要了她叔父叔母的小命。

    “别看他平时对你嘘寒问暖的,他才不会真的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受了委屈。他要的是平静,是安稳,是息事宁人。”

    裴旻时眼眸低垂着,默默翻了一页书,说道:“况且,他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多审会儿,自然就能判断出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那我不是完了。”如尘急得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我要是被扫地出门,丢脸的可不仅仅是我自己,还会牵连整个沈家。”

    裴旻时却淡定地用食指轻敲桌面,冷冷笑道:“他才懒得理你。他和我一样,不会在乎你身份是什么。他只要我喜欢你就行。”

    “喜欢我?”如尘愕然。

    裴旻时顿了顿,缓缓掀眸,语气却又没有太多起伏:

    “意思是,他只需要一个生育工具,完成替裴家嫡系延续血脉的任务。这个工具是小姐和丫鬟,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反正他也不可能指望我这样的身子骨,去联姻巩固权势。”

    “你刚刚说他和你一样?你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是生育工具,所以不在乎?”如尘低声问道。

    裴旻时停顿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书,反问道:“我怎么想的重要吗?”

    如尘没回话,但抿唇点了点头。

    “是,他把你当生育工具,”裴旻时身子完全往后倚去,喉结微微滑动,声音沉静,几乎没什么感情,“而我是把你当做挡掉无聊姻亲的工具,可恶吗?”

    如尘没想到他如此坦诚,但理由确实十分合理。她想说话,却又觉得喉咙滞涩,发不出响声,于是只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半晌,她才在夹窄的声带中,挤出一直想问的话来:“可这样不也阻掉了你和意中人的姻亲吗?你既然说了,侯爷不在乎我的身份,只想要延绵子嗣,那肯定也不会介意她的身份,为何……”

    说到这里,如尘咯噔一下,冒出了一个意外但又十分合理的想法,并提了出来:“难道,她无法生育?”

    “与你无关。”裴旻时重新捧起书,挡住了自己的神色,但她还是听到了他在书后,发出了细微的叹息。

    他不想聊这个,开始有些烦了。

    可是,她发现了其中仍有不合理之处,掩藏不住心中的好奇。

    “世子大人。”如尘默默走到他身边,一点点扒开了他手上的书,直视着他的眼睛,狡黠一笑,

    “那我也生不出孩子,还占着这个正妻的位置,她知道了会很不高兴吧?”

    “生不出孩子?你也无法生育?”

    脱口而出后,裴旻时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她绕进去了。

    他们有名无实,自然不可能有孩子。

    但话已出口,无法撤回,他只好清了清嗓子,避开她那因哭过而微微泛红的莹润双眸,冷淡地侧过身去。

    “世子大人。”她低头笑了笑,挪步到炕沿边上,歪身往里凑近裴旻时,追着他的目光道,“你骗我的吧?根本没有这个意中人对不对?”

    裴旻时看她扑闪着眼睫,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眼眉弯弯,确实有股奇怪的说不上来的迷人和可爱。

    人人都说他是块寒冰,但不得不承认,当她越过炕沿,大着胆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时,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冷酷无情些,甚至应该推开她,但他早已无法以单纯的理智支配行动。

    他自以为冷峻地回了句:“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但其实,他的嘴角早已不自觉浮起笑意,连一向冷静的眼神也出卖了他,变得温柔如水。

    这个讯息被她看在眼里,故而,她小心笨拙却又异常大胆地,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腰,慢慢枕上了他的肩头。

    她浑身又香又软,声音也娇娇柔柔,听起来像是快要睡着了般,带着几分微弱的娇嗔和委屈。

    她说:“没有的话,我想我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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