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坠落

    沐星辰看着孟修远去,笑容一寸寸落下,转身看着冼夷,眼中是藏不住的阴沉戾气,以及滔天恨意。

    就是这个人,当着她的面,杀了她娘亲。她永远都记得,乌嫀倒在她眼前,鲜血溅在她的眼皮上,烫得心脏又疼又颤,铸成了她五年的噩梦。

    这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了冼夷。

    她上青岳山,挑选速成功法,不择手段,都是为了今天。

    “啊,我记得你。”冼夷看见她痛苦充满恨意的眼睛,突然想起来,五年前他前来祭拜雪梨,伤心之下灵力乱窜,丧失神智,杀了一个凡人,那凡人带着个穿彩色衣裳的女儿。女孩是个道修,修为不高,他本不欲再添杀孽,奈何她作死的以卵击石,结果当然是被他废掉了全身经脉。

    他之所以会失手,是因为女孩的眼神痛苦、无助、悔恨,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自己,多么像面对雪梨被杀时的他,他们太弱小了,弱小到走投无路被修士欺凌时连身边人都无法守护。

    他痛恨那种软弱无能的眼神。

    他其实不喜欢杀人,喜欢折磨人,享受他们痛苦惨叫、哀声求饶,满足他掌控的快感。但那些人往往经受不住折磨,一命呜呼。祭拜雪梨的时候,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杀人一般都图省事,但那天女孩的眼神令他不爽,他仿佛又回到无力营救雪梨的时候。

    所以他同女孩玩了一个逃命游戏,他给她缓冲时间,让她逃跑,若被他找到一次,便废她一条经脉,直到所有经脉都被废掉之后,她才终于逃脱。

    他杀人之多,如过江之鲫,本来一个小小女修是入不得他的眼的,但她是唯一一个从他手下逃脱的人,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没想到啊,五年之后,她竟然又再次站到他面前。

    果然仇恨是促使成长最好的东西,一个拥有滔天恨意的人,最容易织出奇迹。

    他有些兴奋,当年他狂妄嚣张,不信小小女修能从他手上逃脱,出人意料的是她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所以他现在十分期待,这个女修还能再创造奇迹。活了这么些年,他早觉生命没有意义,可惜雪梨用命护他,他怎么敢自杀?

    希望这个女孩不要让他失望。

    冼夷男生女相,眼睛狭长如魅,笑起来自带一股邪气。

    他杀乌嫀的时候,便是这般漫不经心,好像世间万物,在他眼里不过蝼蚁,他高傲,睥睨,践踏万物。孟修初时,便是这样看她。不同的是,冼夷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在践踏别人但无畏,孟修戴着虚伪的大义皮子而不自知。

    沐星辰持剑冲了过去,这笑容,实在太碍眼。

    嘭地一声,刀剑相撞,在空中燃出火花。沐星辰胸腔正激动的震颤,恨意席卷了她的神经,她眼中只有冼夷的身影,脑海中叫嚣着:“杀!杀!杀!”

    这声音聒噪极了,却有种振奋人心的力量,让沐星辰整个人比平时更加凌厉、冷漠、凶狠,失了智般不管不顾。

    “气势不错。”冼夷虽然期待她能够带来奇迹,但到底骨子里是傲世轻物的,上一次他意犹未尽,这次他还想与沐星辰换一个高级一点的逃杀游戏,所以他没有使出十成十的功力,不想差点无法接下她毫不保留的力道,他勾起轻蔑的笑容,“但也只有这点东西了。”气势一振,将沐星辰击得连连后退。

    冼夷不解道:“自不量力,我五年来一次人间,再过五年,你必定叱咤修仙界,怎么想不开,这么早便找我寻仇?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轻易放过你。”

    沐星辰向后滑开几十步,在沙滩上留下一条又长又直的痕迹。出手落败,腿部清晰地传来沙子摩擦的痛感,火辣辣地烧得人慌,沐星辰恢复了神智,对面直立的身影,仿佛一座跨越不过的大山。

    为何不再等五年?因为她等不了了,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逼得她几欲发疯,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冼夷目空一切毫不在乎的模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沉闷不堪,只有用日复一日的刻苦修炼,才稍得停歇。

    她已经等了五年,五年时间太漫长,长到足以改天换地。

    世界日新月异,变数太大,五年时间,一千八百二十六天,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她从修为被废,到重入仙道,至合体期,仅仅不过两年时间,再等一个五年,又会是怎样的场景?冼夷是只千年老魔头,修为不可能一直停滞不前,五年后他又是否会步入大乘期?或者渡劫期,更或者飞升上界?

    她要达到怎样的境界,才能杀了他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再等下去,早晚有一日,还未杀了冼夷,她就要疯了。

    这个世界对她实在太苛刻,从不肯主动施舍她多一点的温暖。她不像沐北月,生来万人期待,爹娘疼爱,城民拥戴,享受最好的资源,不用说话,大把的宠爱便触手可及。她只是沐如风被迫联姻,破坏他与逝去爱妻比翼连枝一生一世一双人誓言的罪魁祸首,设计生下来的孽种;只是破坏沐北月爹娘恩爱形象,剥夺她独享父爱和权利的入侵者;只是临江城百姓眼中城主及城主夫人美好爱情人生中的污点。

    沐如风恨她,沐北月恨她,临江城的百姓恨她,就连商如君那群人,若非她救下他们,又怎会与她有所交际?

    她阿娘,是她唯一一个,不需她说话,就把所有好的东西全盘交付给她的人,是唯一一个不需要计较得失就对她上心的人,是唯一一个在她被千夫所指蹲在雨中无助嚎啕大哭紧抱着她,说相信她的人,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活下去的信念。

    她太想她阿娘了,她所会的东西全都是阿娘言传身教,拿起针线时会想她,做饭时会想她,摘野菜时也会想她,可再多的温暖,也抵不住她将记忆定格在,冼夷一掌击在阿娘背上,像儿时她顽皮爬树跌下一样扑进她怀中,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将她的彩衣染成红艳艳的血衣,鲜血顺着肩膀贴着皮肤一直流到脚下,烧得她又疼又烫。她用手去堵,怎么也堵不上,她用衣袖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完全崩塌。

    对世间还有眷恋、单纯天真的沐星辰随乌嫀死在乌沐江畔,此后活着的都是为复仇而生,步步为营的沐星辰。就算今日死在这里,她也一定要将冼夷拖下地狱。

    江风掀起一片细碎泥沙,让沐星辰的面孔变得模糊晦暗,她又冷又轻道:“是吗?可是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她站起身,放开青摇剑,任它自己横浮在空中,将灵力从丹田逼出,一丝不剩。合体期巨大的灵力集注,在原地卷起不小的风暴,周围开始狂风大作,砂砾横飞,不远处的江水波涛摇荡,竟像是海啸征兆。

    这几日临江城戒严,渔民收船闲赋在家,但城墙瞭望台上,守备的士兵发现了异样,急急上报。

    孟修将沐北月带到不远处的安全地方,给驻守临江城的弟子发了求救信号,便为沐北月解毒。待到通华月华带领一干前来助阵的各仙门弟子赶到,江边忽然掀起狂风巨浪。

    乌沐江虽宽广,但上游下游都未临海,亦没有巨大落差造成咆哮翻涌之势,不应该存在这么大的风浪。

    能掀起风浪的无非有人斗法。

    孟修解毒解到一半,脸色剧变,将沐北月交给青岳山弟子,跳上照清剑便飞了出去。

    通华和月华见他神情不对,便留下两名弟子照看,急急跟在后面。

    沐北月虽未解完毒,也已清醒,她心里不是滋味,刚才她半昏半醒,自然知道是沐星辰赶到,才让她被孟修及时带走。但孟修同她青梅竹马,自小在一处修炼问道,却抵不过沐星辰一年半时光。随即她又唾弃地想,那可是她的妹妹,刚才还不计前嫌救下她。以前是她不懂事,可现在她是一城之主,身负重任,怎能尽想这些儿女私情忘恩负义?

    她抓住扶她的弟子的手道:“麻烦师弟带我一起过去。”

    青摇剑察觉到主人的异样,急得乱晃,然而他早就被沐星辰控制住,徒劳挣扎。

    沐星辰破釜沉舟,将浑身灵力贯注一剑,青摇剑光在灰乱的世界放出光亮,仿佛黑暗的曙光,携着破天之势冲向冼夷。

    冼夷惊了一下,勾起唇角迎上沐星辰,呐呐道:“倒是有些意思。这次看是我一雪前耻,还是再次败在殷九合手下。”

    他看出沐星辰修炼的路子了,千年前他便是被殷九合所杀,但那时殷九合刚悟出《九合功法》第九重,又身受重伤,灵力不足,留了他一息。又在血离子的持续供养之下,慢慢伤愈。

    沐星辰早知道自己的修为不足以杀死冼夷,但是她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将其研究透,才上了青岳山。玄生万物,九九归一,殷九合死前,突然修为大涨,却没有吸引周围灵力集聚,那必然是在最后关头抽调自身所有灵力,在功法运转下,不断融合升华,终抵第九重。但他才刚突破便遇强敌,最终与敌共亡。

    八阶归一,终成九合,倒是应了殷九合自己的名字。

    但沐星辰拿不准,八阶归一,是类似于自爆的爆发,只在一瞬,便会脉断人绝,还是突破后和冼夷相斗,相持不下,同归于尽。

    如果是前者,那她提前突破,只有一死,若是后者,她便有绝大胜算。是以她留到了今天聚合,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殷九合能将冼夷差点杀死,她留有后招,定要他有去无回。

    现在她知道了,世界也算对她留了一丝善意。

    近在咫尺的交锋,两人互不相让,四周万物被俱皆被对方的灵力碰撞产生的波动炸成齑粉,两人亦被搅得神魂俱荡,不断从嘴角滴出鲜红的血,却谁也不肯相让。

    冼夷从震惊到大笑:“你倒是比殷九合强上一些。但我还是昨日之我。”

    他一剑刺去,仍然固执道:“这世上,我的生死,只有阿梨能主宰。”

    好像这样一说,他就是光明正大被人打败,没有那些腐败烂透难过的心思,不负雪梨的精心供养一样。

    沐星辰用尽全身力气与他对峙,空不出手来阻他,猝不及防被他一剑穿胸。但她亦不甘示弱,用力往前,让冼夷的剑更近几寸,同时青摇剑亦从冼夷的胸口狠狠穿出,正中心脏。

    冼夷瞳孔骤缩,再没了抵抗的力气,往后倒去。他动了动指尖,费力抬手轻柔地将左额红发抚至嘴边,唇瓣微动,像是在亲吻一般,随即勾起唇角,闭上眼,坠入江水中,死得不能再死。

    冼夷刺出那一剑时,沐星辰下意识动了一下,只差一寸便刺中心脏,但她身体早已不堪负荷。青摇剑灵力与她一体,用来进攻后,便成了固定的一环,无法调动,她不顾经脉承受不住,竭力榨取微薄的灵力,催动青摇剑,经脉也在这一击中再次断裂,存活机会渺茫。这是第二次断绝经脉,之前她又强行吸收金莲藕和妖丹,经脉受损,纵然救活,也与仙道无缘了。

    但沐星辰不在乎了。身体很痛,她却感觉很轻松,一直以来桎梏她的东西随着冼夷的死,一起消失不见。她浑身懒洋洋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初春时节,在小院中,乌嫀同她玩荡秋千,她可高兴了,终于同别的孩子一样,有一架秋千,哪怕只是最简陋的,只有两根绳子一块板子的秋千,但坐上去的感觉却是令她抑制不住的欣喜,高兴到足以忽视手间耳边刷刷透过的仍带着寒意的凉风。

    她在乌嫀的推动下,越荡越高,越荡越高,高出围墙,她看见了春来万物生,看见百花齐放,看见乌沐江上游玩的船只,看见所有人对她言笑晏晏,看见乌嫀向她伸出手,“满满,阿娘来接你回家。”

    “真美啊!”太阳开始西下,天边出现绚烂的彩霞,同她一身彩衣一样漂亮,她惬意地感叹,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美妙,身体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自己是一个游人跋山涉水后遇到豁然开朗的壮阔景观,也仿佛是一位久经繁忙的商人,抽得闲暇时光躺着摇椅,听着小曲,摇着扇子,喝着清茶享受着午后时光。

    乌嫀说过,日落西山,觅食的鸟儿要归山林,外出的人们也要回家,她想,她该回家了。她将手递给乌嫀,牵住她的手,撞进她的怀抱,笑得开心说:“阿娘,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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