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成的办公室如前台小姑娘们描述的一样，宽敞通透。

    落地玻璃窗外是繁华的兰江，奔流不息的兰江，往来如梭的船只，无一不彰显着S城百年的风流和繁华。

    徐致成坐到办公椅上，刚打开电脑，就听到下属Tracy站在门外用手轻轻地叩了叩门。

    “e in！”

    徐致成态度亲和，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

    Tracy是他的直接下属。不像是前台的那些女孩一样，需要绕很多道弯才能和他打交道，

    而与直接下属保持距离，是徐致成一向遵守的原则。

    Tracy身材高挑，今日穿了一件暗色系的齐膝套裙，精气神十足。

    她走进办公室，稳稳地给徐致成递上了一杯美式咖啡。

    “老板早！”

    “早！西北和华南的销售经理到了么？”徐致成问。

    “到了，其余人也都在A11会议室！”

    “五分钟后我过去，让他们先签一下到！让台湾和香港地区的销售经理也连线进来，你去准备一下！”

    “好的，老板！您昨天要的资料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嗯，看到了，Good job！”

    他目光炯炯，这是他一贯夸奖别人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真诚。

    Tracy已经不再是刚毕业的小女孩了，可她听到老板的夸奖，竟红了脸。

    徐致成反倒没觉得什么，毕竟在他美国多年，也沾染了老美爱夸人的习惯。

    更何况，Tracy确实做的不错。

    昨天收到邮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徐致成很清楚这是下属加班加点整理出来的，而且是Tracy主动地加班。

    对于勤奋的人，他向来不啬赞美。

    看着Tracy雷厉风行的背影，徐致成心想果然还是亲自选的人，用起来才趁手些。

    不像家里那沈阿姨。

    若他来面试沈阿姨，结果肯定是“不予录用”。

    他抿了口咖啡，苦而香浓的咖啡冲淡了嘴里甜甜的豆浆味。

    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几分钟的时间，徐致成的邮箱中又多了几封未读邮件。

    他自然也就没时间考虑关于家政阿姨的事。

    甚至对他而言，刚刚嫌弃沈阿姨的几秒种已经是难得的浪费了

    *

    徐致成去上班的时候，林静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今天她做事更为麻利些，因为下午两点，她约了表弟季正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这些天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把那份之前写好的遗嘱告诉季正，另外她自己的一张银行卡里还有一笔钱，也想委托季正告诉交给父亲老林保管。

    结婚这么多年，虽然在外人眼里林静有个“完整”的婚姻，但实际上她的婚姻早就是风中危楼。

    林静在月子里那会就对老公丁佳民从头到尾都失望了，为了防止丁佳民那边“搁挑子”，终止对“自己”后续的治疗，她认为有必要把钱交到信任的人手中。

    半年前林静因病“裸辞”时，其实她就拥有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存款。

    甚至在当全职太太的那半年，她一边养病，一边还颇有骨气地承担了自己的日常开销和孩子的一些杂费，并且从公积金中支取了十五万用于学区房的装修。

    她当时天真的以为用花些钱就能堵住公公婆婆和七大姑八大姨的嘴，谁知在他们眼里，女人一旦失去了工作，还是个靠老公养的。

    *

    咖啡店在徐致成住的小区附近，装修得很有格调。

    店里的顾客都脱去了厚重的冬装，唯有林静一人穿着灰色厚棉衣，戴着口罩站在门口，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季正早就到了，他一向不会让别人等。

    一见林静身影，他站起身对着门口挥手。

    门口的女子虽戴着口罩，季正还是看出她在向他微笑，这一瞬间，季正真的有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来之前他刚去了趟医院，和病床上的表姐一对比，面前的这个女子能哭能笑，生命鲜活。

    在这一刻，季正突然希望那个荒诞离奇的故事是真的。

    这样她的表姐就拥有了新的生命、新的人生。

    “是不是有点热？”季正瞧见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估计她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林静身上还穿着冬装，自然是有些热的。

    她摘掉口罩，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答道：“还好！”

    “还好吗？你好像掉妆了.......”

    林静瞧了眼自己刚刚擦汗的手指，果然又染了一些暗黄。

    她尴尬地说道：“雇主是个年轻男人，而我如今这张脸看起来又太年轻了，你对面张脸以前的主人，名叫沈月，据说她.......心思活络，对男人很有一手！为了防止风言风语，所以我把脸涂黑、涂黄一些，也省得一些麻烦。”

    季正一听，也有些尴尬：“也是，我表姐最是正派了，可你要不要换一份工作呢？”

    “阿正，你知道吗？这沈月毕业论文开题都没过，又欠了一屁股债，我又不想代替她回去上学，先在许家挣点钱再说吧，至少包吃住，我现在满脑子都担心家里，还顾不上她的事。”林静也是一脸苦恼。

    “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了，上周小森去了外婆家，我见到了他。”

    提到小森，林静一下子湿了眼眶，小森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小森，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平常在奶奶家，很乖。还对我说，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季正安慰她。

    听他这么一讲，林静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小森是林静的责任，也是她的枷锁。

    自从有了儿子，她一直心甘情愿地扮演妈妈这个角色。

    作为长女的林静一度把自己童年被忽视的那份缺憾，投射到小森身上。

    为此，她坚持顺产，坚持母乳，亲自带睡，月子里甚至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任劳任怨地去做一个好妈妈。

    再也没有比一个孩子失去母亲更可怕的事了。

    林静不曾怕死，只是心疼小森。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为小森考虑了一些实际的东西，比如说财产。

    “阿正，南云路的学区房里，有一份我写好的遗嘱，你姨夫有手里有房子的钥匙。遗嘱上面有关于财产继承和现金支配的说明，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可以把这些钱留给小森。”

    林静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你阿姨她是个顶单纯而脆弱的人，你姨夫老林性格太温和，而丁佳民一家又都穷凶极恶的，所以我想把另一份遗嘱交给你，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可以来监督执行。”

    “遗嘱？你写了遗嘱？”季正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是的，两年前就写好了，当时心血来潮写的。和车祸无关，车祸是个意外。你要相信凡是当了母亲的都舍不得孩子，为了小森，我就算半只脚跨进坟墓也想挣扎着爬起来！”

    见季正表情呆滞，林静又道：“‘植物人’苏醒过来的概率很低，你阿姨她年纪也大了，没有那么多精力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人。何况她还有儿子要操心。还是早晚得找个医疗康复类的机构，肯定要花不少钱。”

    “丁佳民知道这份遗嘱的存在吗？他这个人真的让你这么不相信吗？我是说大家都觉得你们不至于此。”

    “他当然不可信！你找到了那份遗嘱可以看到我在里面清楚地写到，死后坚决不与丁佳民同葬，想到他我都觉得脏！”林静咬牙切齿，不愿再伪装分毫。

    “阿正，我的婚姻是一场悲剧，我一直追求的‘从一而终’和‘相夫教子’，不过是个笑话。我早就打算和丁佳民分居了，所以从春节开始我和小森两人已经搬到学区房住了。”

    季正吃了一惊，他也听母亲说过表姐夫如何不体恤表姐，可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关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很渣吗？”

    “哺乳期就出轨，毫无家庭责任感，还打孩子，你说这样的男人渣不渣？”林静苦笑，“你或许会说，为什么不早点离婚？”

    季正被她猜中心思。

    “因为当我第一次和你姨妈聊到离婚这个话题，你姨妈竟对我说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让我不要瞎折腾，就算有一天真离了，也不要让她知道。所以我得筹划离婚，而不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冲动离婚，比如我得先准备好离婚后住的地方，因为我是个并不是一个富裕的成年人，离婚也无法草率，再者，我承认我从小对于圆满的婚姻太过于执着，以至于我至今还没勇气踏出那一步。”

    “姨妈，她不会这么说吧？”季正有些不信。

    林静苦笑：“阿正，你姨妈是个好姐姐，也是个好姨妈，甚至是个好老师、好媳妇。但对我而言，却不是个太友善的妈妈，她从小对我严苛，或许是因为外婆以前也是这么对她的，因为你姨妈也是长女。而她比我幸运的是，她遇到了我爸爸这样的好男人。”

    季正默然......

    “我常用的那个粉色的钱包夹层里有一张中信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你可以让老林先取出来，密码他知道。可以用作后续的治疗费。”她想了想又道：“对了！阿正，你可不可以把我原来的手机里的一些照片发给我？还有小森牙医的电话，还有我朋友韦芹的电话号码，我也背不出来。 ”

    “没问题。只是，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看你现在年轻，漂亮，健康，不像我表姐.......既然是如你所述，为什么不按照现在的身份开始新的人生？”季正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并不想去体验这副皮囊之前的生活，只因为我的灵魂还是林静。不要说林静她还活着，就算她死了.......也不应该被她自己遗忘！”

    她笑着说：“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林静的人生是个悲剧，她或许活得太理想化，有点土、有点死板。

    但其实，林静也真的是个挺不错的人。她善良、坚强、有责任感，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

    在这三十四年里，她当然有过许多错误的选择和决定，可是每一天她都尽自己的力在生活。

    虽然她天分不高，却还是一路苦读到了硕士，她也曾经拥有体面的工作，有许多朋友，有自己的存款和孩子，我并不认为林静的人生有多差劲，也不希望去做别人，哪怕——是你们眼中年轻的女人！”

    季正听了她的话，心里涌出很多感动，他其实是个不容易被感动的人，但不知为何他胸中却翻起一股热浪。

    “我回去把照片和通讯录整理一下发给你！”他把桌上的抽纸递给她。

    “那，多谢了！那份遗嘱还是麻烦你去学区房里取一下！在主卧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中信银行卡里的二十万你可以陪老顾一起去银行取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都不是假话，没有骗子愿意来送钱的。”她笑了笑说。

    “你不是骗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开车从B城来S市见你！”他又说道，“当然，任何骗子都别妄想从我手中骗取病人的医疗费！”

    “嗯，你还是一贯谨慎，我果然没看错人，你不愧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林静又擦了擦眼泪，笑着对他说。

    *

    林静回去的路上看到晚霞灿烂，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站在奶奶家院子后头看夕阳......

    一晃奶奶已经去世六年了。

    如果自己当时不被抢救，是不是也早去另一个世界和奶奶团聚了？

    在这样美的夕阳下，林静突然感受到一种叫“孤独”的情绪。

    整个晚上，林静都沉浸在一种消极的情绪中，大概是因为今天她谈了太多的“生死”，说了太多沉重的话题，还提到了她那破碎不堪的婚姻。

    徐致成回家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林静的心不在焉，这自然在他眼里是“不专业”的表现。

    哪有家政阿姨带着情绪来应对雇主的？

    他有心找茬，便随便在一旁的花架上用手一抹，竟然发现有一些灰尘。

    灰虽然不多，却已经足以用来对林静发难。

    “沈阿姨，你过来！”雇主大人脸上神情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