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灵泽弟子安静端庄，或姿态优雅举茶微抿，或抬手覆唇小声交谈。
落流璟心中感慨，不愧是单润教习出的弟子，哪怕在外也温文尔雅、礼数周全。
刚感慨没一会，那几个弟子中，站出一位女弟子，看她外袍领口的缀珠金丝，落流璟推断她在门派应当地位不错，很有可能是亲传弟子。
那位女弟子容貌秀丽，一支鎏金仙鹤玉簪飞入斜髻，颈上环着白玉镶银的长命锁。
单看这装束，她的家境应该也不错。
她道：“我去采买些东西，你们在此等我，莫要走动。”
那些弟子点头应下。
她刚一走出去，剩下的弟子便跟施了现形咒的猴子一样，端正的腰肩驼下来，两条腿熟练地搭在一起、抖来抖去。姿态不雅正了，也不小声交谈了，连茶水都豪放地一口吞咽，末了不忘抬手擦擦唇边水渍。
落流璟：“……”
豪爽地喝完茶，那几个灵泽弟子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落流璟将茶杯举到斗笠下，漫不经心听着。
“孙师姐可算出去了，憋死我了。”
“哎呀你们谁在抖腿，快离桌子远点，我茶杯都要翻了！”
“等师姐回来，一定要罚你们抄剑谱的！”
“你快别说了，上次我足足抄了五遍，现在一看到剑谱就想吐……”
落流璟叹口气，原来刚才是师姐在，这几个小辈才装作乖顺文静的样子。
她正欲移开目光，便从他们的闲谈中捉住了“千蛇窟”的字眼。
“咱这次要去哪来着？千蛇窟？”
“对，要我们去那里净化。”
“净化什么呀，这谣言都传了多少年了，那里根本没蛇，还麻烦我们来跑一遍，有蛇我倒立抄一百遍剑谱！”
“话别说这么满……无忌山这么大，万一有钻进去的野蛇呢。”
“……是哦。”
落流璟将茶杯举到斗笠下，却没有喝，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了杯沿。
千蛇窟坐落在无忌山里，这不是什么秘密。
无忌山的确很大，难保有什么妖魔鬼怪驻扎进去，单润派人过来净化清理，也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
落流璟视线轻轻扫过那几个小辈。
加上刚才离开的那名女弟子，一共三男两女。
且不说他们实力如何，这么大一个千蛇窟，只派五人来净化，单润是怎么想的？
落流璟百思不得其解。
她再侧耳听去，那群弟子已经转移了话题。
“哎，对了对了，你听说了吗，孙师姐那个妹妹病情又重了！”
“啊？上次见到，不就已经下不来床了吗？还能再重？”
“听说现在天天躺床上吐血呢，唉，师姐也挺不容易的，我们以后还是少给她惹麻烦吧……”
他们又谈起了些门派八卦，落流璟百般无聊地听着，竟还听到了自己。什么谁谁谁在寻找守衡玉碎片，谁谁谁又在哪发现了守衡玉碎片的下落，如此种种。
落流璟一一记下他们提到的地点，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探虚实。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碎片在哪，对剩下四块碎片又没有丝毫感应，只能随缘寻找。
可天下之大，她又要找多久呢？
先不说碎片的事，单润只派五人来净化千蛇窟的事疑点颇多。几百年没来过，她不确定千蛇窟里是否还有妖兽残余，为了这几个灵泽小辈的安危，她决定先放下寻找碎片的事，进无忌山看看。
她抬手，唤来小厮结账，小厮却道：“那边那位也戴着斗笠的客官说，您的账记他头上就可以了。”
落流璟动作一滞，看向楼玄度，楼玄度偏了偏斗笠，也在看她。
看样子是认出她来了。
落流璟于是抬手，向他作揖表达感谢，起身走出茶馆。
——随后一个跨步，骑上了楼玄度拴在茶馆门口的马。
这匹马儿通体乌黑，高大雄健，鬃毛顺滑。落流璟在后面跟着时，只能远远瞥见楼玄度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就像端坐在一朵硕大的乌云上。
落流璟把斗笠戴在马儿的头上，自己半躺在马背上，双手环住黑马脖子，懒散打了个哈欠。
这种姿势，要是这匹黑马轻轻摆摆身子，就能把她甩下来。
马儿却温顺极了，被不认识的人坐上来，不见丝毫惊慌，依旧乖乖地立在原地，任由落流璟一下一下摸它的鬃毛。
坐了没一会，楼玄度就出来了，抬头看向自己被霸占的马儿，似是十分无奈，无言了许久。
落流璟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楼公子，借你马儿一用。”
楼玄度没问她跟过来的事，好脾气地点点头，道：“它叫小白。”
“……这个名字很适合它。”落流璟道。
楼玄度低低笑了两声。
落流璟一拉缰绳，喝道：“驾！”
小白纹丝不动。
一人一马沉默片刻，落流璟看向楼玄度。
楼玄度又笑了两声，隔着斗笠对上落流璟的目光，拿两声轻咳掩饰了笑声，道：“小白不听外人的话。”
落流璟拍拍小白戴着的她的斗笠，道：“再不听话，我也上来了。”
楼玄度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缰绳，牵着小白往前走。
楼玄度本就生得高挑，此刻却也只到小白的脖颈，小白行得十分平稳，没有一点颠簸。
落流璟盯着他的斗笠顶看了一会，便勾紧小白的脖子俯下身，凑到他的斗笠旁，轻声问：“楼公子，你可知我要去什么地方？”
楼玄度回头，猝不及防跟她近距离对视，两人就隔着一层斗笠的纱，几乎能透过缝隙看清彼此的脸，呼吸似也交融在一起。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偏过头。落流璟看到他握缰绳的手攥得发白，不由托腮轻笑两声，坐直了些。
楼玄度清清嗓，道：“……千蛇窟。”
落流璟摸小白耳朵的手顿了顿，问：“楼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方才，那些灵泽弟子提到了净化千蛇窟，那四位弟子不过刚过筑基境界，带头的师姐也不过元婴，灵泽是不会让自家弟子涉险的。”楼玄度道。
修仙者分为七个境界，分别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和大乘。
这还是落流璟当初翻阅古籍，定下的名字。
这几位弟子的修炼才刚刚起步，并没有意识到千蛇窟的危险，光是妖邪残留的邪气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要去如此危险的地方，只有一位元婴修士陪同，以单润细致小心的性格，怎么想都不可能。
楼玄度和单润还是师兄弟时，楼玄度还会和和气气地喊他一声“单师弟”，如今竟直呼其称号“灵泽”了。落流璟挑眉，看样子这四位在她身陨后相处并不和谐。
她道：“即使如此，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楼玄度道：“这里有守衡玉的碎片。”
“……”落流璟一愣，低头看他。
先前她找他要守衡玉碎片来看，他拒绝了，却也因此得知她也在寻找守衡玉碎。
只是，她身为守衡玉碎片的其中之一，都不能知道剩下的碎片下落，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楼玄度却没再言语，也不看她，只牵着小白埋头赶路。
落流璟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楼玄度道：“猜的。”
落流璟挑眉，道：“猜？那楼公子不如替我猜猜剩下的几块都在哪，等我找来了，必定重礼厚谢。”
楼玄度略一沉吟，抬头问道：“落姑娘为何要寻找守衡玉碎片？”
落流璟跟他对视片刻，反问道：“楼公子又是为何寻找守衡玉碎片？”
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了无忌山，树与树之间像赶集的人流，密密挨着，树冠几乎透不出哪怕一丝日光。
小白的蹄子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咔嚓”“咔嚓”清脆响着。
林风很凉，带着泥土湿润的气味，仿若一只无形的手，撩开楼玄度斗笠垂下的云罗纱。
落流璟注视着他微侧的的脸庞，乌黑额发随着微风在银白的长睫与眉间流动，更显得他眉目精致柔和，俊美如琉璃。
他说：“为了复活一个人。”
守衡玉所蕴含的灵力高深磅礴，仅用一块碎片炼化成法器，只一弹指，就能覆灭一城。
但是极少人知道，若用守衡玉融炼进凡人□□，引入魂魄，可活死人、肉白骨；与守衡玉相融，仙气入体，更能保此人百年不死，修炼一日千里。
落流璟有些别扭地想，这小子不会是想复活她吧。
随着六情崩裂，她的记忆也有些许的模糊和断层，这导致她忘记了她在楼玄度面前身陨的场景，只记得那场面应当是不太好看的。
但她随即想到，八百年前，楼玄度曾说过他有喜欢的人。那时她还调侃他说，呦，长大了。
好险，差点就自作多情了。
她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楼公子当真长情。”
楼玄度单手整理好被吹开的斗笠，没回应。
落流璟给小白整理了一番斗笠，突然动作一顿，有所感应般看向密林深处。
树影婆娑，风声窸窣，看似一派安宁。
她轻声道：“有东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