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程捷，像个被剥夺了无忧无虑未来的游魂，朝沙发上那两位挥挥手，说：“拜拜，小旋儿~”
就脚下虚浮飘出去了。
沙发上的两人眼看着程捷出门，陆宇星愣怔中还在想，咦，小程失魂落魄地，都忘记说拜拜时顺道带上他。
这时，身边的小姑娘动了一下，引回他一半的注意力。
这一半的注意力，却听到她说：“给他‘勇气’，和‘初心’。”
陆宇星：“……嗯？”
米旋儿的视角里，能清楚地看到，向来浑身气息稳定的程捷背后，骤然升起一股盘旋上升的渴望。
它像是被长久打压，甫一冒出头的刹那，就有一点黑化。
在程捷从别墅大门走向前院大门的途中，那点象征渴望的自身气氛，还一再地遭到他自身打压。
然而，渴望的力量却越打压越强。
大概因为柏乐逸给出的诱惑太大，那股好不容易见光的渴望，在程捷贪图安逸和平稳的欲望强压下，反而以风一般的速度，急剧盘旋长大。
不久后，它就化成了一股黑风，把程捷整个人裹了起来。
他在努力挣扎，但环绕他的黑风不时挡住他的头脸，在他的脑袋上越发稠密、实体化，也越收越紧。
陆宇星是看不见这一切的。
他刚收到米旋儿的指令，人还有点懵。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似乎还是道加试题，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米旋儿顿了顿，亲自动手，把两样“器”召唤出来，揉了揉，递到陆宇星手里。
它们化成了一枚流窜闪动着蜿蜒金线的小球。
陆宇星慌得一批。
他刚学会在透镜上按爱心软泡泡，这是什么？怎么弄的？
米旋儿：“小星儿，快。”
陆宇星一串“哦哦哦”，他不敢反问，但突发奇想，把小球往窗外程捷的背影一丢——完了，好像丢偏了……
然而，“咻”地一声，小球像长了眼睛。
自己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形，纠正了前进路线，没入了程捷的后背。
在米旋儿的眼里，它先冲破了那层黑风，然后才进入了程捷的后背。
小球是一组混合气氛的强强结合，见效快。
在进入程捷身体的同时，他就像挨谁丢了块石头似的，浑身一震。
然后，就见他飘忽的脚步停住了。
原先紧绷的肩背线条，也随之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面朝足赤的小楼方向。
透过窗户，客厅里的陆宇星看到，他脸上的茫然和深度焦虑都消失了。
眼中渐渐凝聚神采，变得像他们在透镜里，看到他侃侃坦言自己的梦想时那般，充满了自信的光芒。
而米旋儿看到的是，程捷从胸口和全身向外散发的纯净气场，迅速把那股黑化的扭曲渴望澄清。
拼命缠裹着他、让他窒息的黑风，迅速变成了透明、新鲜、充满力量的纯净希望，在他身周铸成一层透明的保护壳。
——现在，也许出现个什么人，来谩骂诋毁他，也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程捷的身姿重新变得高大起来。
他抬头仰望着足赤三楼的方向，深呼吸，让自己的气息更加沉稳、坚定后，拿起手机，按了两下。
那头的人似乎很快接起，就见他微笑着说：“哥，我决定了——就算命定不红，我也要站到人前去。我会很努力，像你一样，对得起所有适合我的机会。我会尽力拼出属于我的一片天！”
被米旋儿同步了双方通话音的客厅里，柏乐逸沉静的声音在空气里稳定道：“嗯。加油。”
电话挂了，窗外的人转下神采奕奕的目光。
透过透明的窗玻璃，以及后方精致的白色纱帘，程捷向客厅里的人挥挥手，说：“谢谢小旋儿，拜拜~”
米旋儿猜想，今后的生活里，可能会少见到这个和气又帅气的男生了。
她感到不舍，眼睛却弯起来，朝他的背影说：“拜拜！”
又一次被忘记的陆宇星无语几秒，却被身周的空气鼓舞，无法按捺自己保持沉默。
他振作了一下，朝对方已走远的背影挥拳，悄声说：“兄弟加油！”
*
当天不久后。
柏乐逸在黑色签字板上签完一份文件，随后关掉审批系统界面，靠回座椅后背。
幸辉被拉进了家政群，宣布了程捷的事，再按照柏乐逸的意思，在群里公开道：【各位跟柏柏合作也很多年了，要是哪位跟小程有一样的想法，请直接来找我。我来判断合不合适。合适的上，不合适的，也不会硬推。老板和我别的方面帮不上，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的。】
群里很震惊。一时间，赞柏乐逸的也有，恭喜程捷的也有，还有因此事受感动，替程捷感谢柏乐逸的。
但他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就按灭了手机。
手边暂时没什么事了，他却双手在书桌上交扣，在窗口投入的薄薄日光中，垂眸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空间里多出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转过视线。
是米旋儿。未隐身版的。
她双手插在连衣裙的侧边大兜兜里，一双闪亮的眸子望着他，没说话。
但探究的神色也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满把鲜活的少女生气。
柏乐逸看看她，沉寂了半天的脑仁，好像痒痒动了动。
他脸上微不可查地浮现一丝柔软，声音倒是保持着慵懒淡定：“那俩尖叫鸡呢？”
米旋儿一下子就听懂，柏乐逸说的是陆家姐弟。
她因此睁大了眼睛，很快为准逆徒的形容轻笑几声，声音温温答道：“放学，走了。”
柏乐逸：“哦。”
空气安静了几秒。
其实他能猜到，一早就盼望着自家“徒弟”来的小丫头，正常情况下，不可能这么早就同意放那俩姐弟默默闪人。
毕竟，像陆晓云这位，天天跟她有说不完话的赛博闺蜜，今天都还没机会跟她聊天呢。
是他脸色太臭了吧，冻坏了人家。
很新奇的想法。
但好像，如今不管自己脑子里出现什么新点子，都不稀奇。
刚这么想，就见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说：“大家都很高兴。”
柏乐逸微微一顿：“是吗。”
米旋儿点头，额前虚虚的刘海一飘一飘，仿佛能看穿他，接着说：“你对他们都很好。”
柏乐逸：“……”
就像得到一个赦令。
今天无意间得知，程捷有那么个深藏的愿望，随后，柏乐逸对自己的怀疑瞬间冲到了顶峰。
因为他以前虽然不跟人过多交涉，但自认为对为自己工作的这些人，没有亏待过。
他倒没打算做个没事就推人上天的圣父老板，但至少，不希望自己是让身边人放弃人生目标的帮凶。
他希望替他工作的人，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而不是一边拿着他给的薪水，一边怨恨着他、怨恨这个世界，最后自我怨恨。
他一直认为自己做得不错。
但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原则，首先在程捷身上就没有成立——而他，还是所有这些人里，跟自己交往最密的那个。
“神官也不行。”
对面的小姑娘忽然再次开口，一脸认真，笃定地说：“藏得太深的目标，神官也看不见。”
世间运行有世间法，即使神官也没有义务和职责，去挨个透析每个人藏在心底的东西。
人们只能对自己诚实，以及，对自己在意的人进行已知条件下的关照。
如果你天天说自己爱吃青菜，且确实在每个场合里，都狂炫青菜；那在意你的人，又怎么能懂你其实爱吃的是萝卜呢？
所以，她对自己这个日常看起来好像谁都不鸟的准逆徒说：“小逸已经做得很好了。”
柏乐逸扫描过她的双眼，突然松开一口气，顿了顿，笑说：“嗯。”又说，“谢谢。”
小姑娘眼睛水水地，微微弯起来，问他：“炫饭吗？”
柏乐逸：“……炫。”
小丫头当即一个轻盈转身，带头大步往门边走。柏乐逸站起，长腿懒懒跟上她。
两人的步调刚好在书房门边重合。
柏乐逸略略弯腰拉开门，注视着从自己眼皮下溜出去的满头乌发，忽然，内心感慨一声。
小东西好像……不像他认为的那么“小”。
老父亲当不久了。
*
当晚，米旋儿回看了戏精替她录制的授课视频后，有点惊讶。
自己居然说了那么多话！其中好些短句都是完整的——
肩负教授重任后，她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了啊！
不过……看到镜头里身子摇晃的陆宇星，和当场昏睡过去的陆晓云，她冷静下来。
她问戏精：【我和周辰，哪个讲课更难听？】
戏精顿了几秒，情绪有点闷，道：……还是神主更胜一筹。
米旋儿：【……】
刚才的自信一下子消失了。
她蜷起膝盖，窝在沙发里郁闷。
无意间瞄到柏乐逸经过，她抬起头：“小逸。”
柏乐逸扫一眼被她抓住的手腕，看到她递来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条视频。
外放的音频里，是米旋儿温温的声音，在时断时续地耐心讲解着什么；信息接收方是陆宇星，一看就是集中精力在听课，但整个人听得很模糊。
沙发上郁闷的小姑娘问他：“怎么样？”
柏乐逸接过手机——这段视频很过分，全程就怼着陆宇星的大脸拍，米旋儿一个镜头都没有。
看不到小姑娘的眼睛，柏乐逸的解语草优势就不能发挥了。
他侧耳听了会儿，对等着他答案的米旋儿认真道：“讲得非常好。”
小姑娘一秒摆脱郁闷：“真的？”
柏乐逸关掉屏幕，把手机递回去，真诚道：“条分缕析，文采斐然；一波三折，精彩纷呈。这要是都听不进去，一定是脑子不行。”
米旋儿：“……”
她眸中的光闪了闪，问了个相当有挑战的问题：“讲了什么？”
她早看出来，准徒儿的解语草外挂，只有在两个前提下，才有用：一，得是她想要对外说的话；二，他得看着她的眼睛。
而当她像现在这样，有心隐藏时，他就读取不了了。
她很在意自己的教学质量，那小逸究竟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哄她高兴，就看他能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了。
柏乐逸沉吟一秒，便坦然看着她，徐徐道：“‘器’的定义、分类、用法和历史意义。”
米旋儿睁大了眼睛：“……”
她脑海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串欢叫声：【啊——对了对了！山门外的准徒儿，听一点就全懂了啊！那我没问题没问题，讲得可好啦！】
迷你考拉圆溜溜黑沉沉的双眼盯着柏乐逸：…………
柏乐逸闪它一眼：。
米旋儿脑中狂欢微收，她忽然想——她还说了器的意义？
印象中，直接说的，没有。
那就是准徒儿从她的课堂里，听出来的啰？
哇，那她还真的，和适合做师父呐！
米旋儿笑逐颜开，再也不质疑自己的教学水平。
然后她就听到准徒儿问她：“是不是有些人听不太懂？”
米旋儿知道，这个“有些人”，特指陆宇星。
但这也没说错。
她坦率承认，说：“小星儿很困。”
“噢，”柏乐逸深思熟虑地点了点头，狭长漂亮的眼睛里，是发自肺腑要帮忙的热心光彩，他说，“我有个建议——以前我最佩服的老师，就是这么教脑子不灵光的学生的。”
米旋儿脑中一亮，赶忙坐好，聚精会神地盯着柏乐逸，说：“哦！”
柏乐逸坦诚地看着她，说：“就是随教随考。”
米旋儿灵感被点亮：“唔？”
柏乐逸：“不要考刚讲的知识点，要随机抽查之前讲过的任何内容。”
他垂眸顿了顿，接着说：“没讲过的，也能考——这部分，主要考察学生的领悟力，和他们大脑开发的完整度。”
米旋儿凝神想了想。
今天下午，她差不多就是这么做的。
原来这是老师教学的最佳手段啊。
不过，当时陆宇星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一惊一乍地，紧张极了，还有点轻微焦虑。
柏乐逸仿佛看穿她的担忧，真诚补了句：“这样反而更能记住要点，将来运用的时候，脑子也更活泛。”
米旋儿回想着下午陆宇星的不错表现。
好像是哦。
——既然这样，那她就知道今后要怎么教啦！讲义、草稿，统统不用！
她高兴地朝柏乐逸说：“好！就这样办！谢谢小逸！”
柏乐逸优雅深沉地点点头，说：“不客气。如果这招效果还不够惊艳的话，我再帮你问问我老师更高端的技巧。”
比如，定制一把又硬又柔韧的戒尺什么的。
米旋儿眼睛都开心成两弯星月，充满赞赏和期待：“嗯！”
暗中观察的戏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