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Le soleil……”唐浩淼脱口而出。

    他并不精通时尚,但这件衬衫实在有名。

    是三年前的款,但它至今的讨论度,无论在上流圈还是时尚界,热度都只增不减。

    久而久之,唐浩淼光是听人聊,都记住了。

    它号称时尚界百年难得一遇的作品,因为设计绝美,另外,材料、色泽都非常稀缺。

    没有繁复的式样,却大气又漂亮。

    颜色是极为低调却绝不容忽视的薄雾紫,质地粗看已足够华贵,细看下来,每一根经纬线,都散发着温柔又迷人的葳蕤光泽。

    同款衬衣,全世界只有三件。

    一件由某石油王子请走,一件则由某不时尚毋宁死的正牌王子珍惜收藏。

    只这最后一件,听说由国内一位低调的富太太秘密拿下,送给儿子当做大学毕业的小礼物,然后就从公众眼前消失。

    这很奇怪,因为上流圈人们的特质之一,就是酷爱炫耀。

    而如此值得大炫特炫的传奇单品,如今,却被一个人当做“衣服”,随意地穿在一片深山里。

    没有秀场,没有背景板,没有聚焦的镁光灯和懂行聒噪的时尚界人士。

    它看起来轻柔舒适,却又挺括有型,雍容地衬托着,米旋儿娇小纤薄的上半身。

    “你今后的生活,真的没问题吗”——这是唐浩淼一分钟前,最后挂记的结。

    现在,又不需要问了。

    什么样的关系,能分享这样一件男士衬衫呢?

    唐浩淼苦笑了下。

    沉默几秒后,他最终点点头,足够有风度地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应该……比我以前,对你好得多。”

    米旋儿流动水光的眼睛眨了眨。

    唐浩淼盯着她的衣服,说的那句话,戏精翻译为“太阳”,她没懂。

    但他后来说的这句,她大致懂了。

    也许是从她的打扮上,推测出“小金”现在过得很好——豪门贵公子的衣服,穿着当然不错。

    即使跟系统中心,负责管理三千世界服装潮流的大神师叔们,给她专门设计的衣服比,它们也不逊色。

    此外,还很轻便。

    但当然,这句话也表示,唐浩淼误会了“小金”。

    以为她已迅速地,跟一位身价不菲的豪门少爷,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

    米旋儿想了想,坦率回视着唐浩淼闪烁的目光,承认道:“是的。”

    话音温温出口,却让隔壁听墙根的两位都怔住。

    程捷偷瞄自家老板,柏乐逸纹丝未动,唇角不知什么时候,绷成一条线。

    侧脸线条似乎在说:没想到,她竟是那种人!

    而直接接收这个信息的唐浩淼,更像挨了一掌。

    他脸色都变了,恍神般怔了怔。

    压抑住骤然急促的呼吸,几秒后才说:“那……那祝你幸福。再见!”

    说完就转过身,看样子,是恨不得要夺路而逃。

    米旋儿看着他的背影,说:“等等。”

    唐浩淼动作一迟,顿了顿,还是回过身来。

    尽管她已有了更好的去处,如今他对她,却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头脑有点闷,却想听她说。

    米旋儿的眼睛躲在羽扇般的睫毛下,若有所思闪了闪,重新抬起,坦荡地看着他。

    “命运决定一半。诅咒并不存在。”她声音柔和,纯粹,带着强大的抚慰力量。

    唐浩淼一愣。

    米旋儿:“你自由了,以后别再骗自己。”

    唐浩淼:“……”

    米旋儿的长相,并不是清淡冷冽那一卦;相反,她属于浓颜系。

    眉眼尤其抓人,晃眼一看,觉得她能把周围的景物点亮;但凝神细观时,却又觉得,她能把被她点亮的那一切,都比下去。

    通常这个类型的女生,不太会给人“要敬重”的感觉。

    她们似乎天生是要跟“爱”纠缠的。

    此时,唐浩淼却在她如漫溢秋水的如丝眸光里,感到自己被某种跟情爱无关的暖流包围。

    他感到一股来自记忆深处、被掩埋已久的珍重。

    “浩浩,乖儿子,这里面,是爸爸妈妈给你买的,今年最好的礼物——你猜它是什么?”

    各种各样的包装盒,玻璃罐,小藤篮……无一例外,装着他爸口中所说的,“今年最佳”。

    如果是玩具,爸爸会让他想象,它们有多好玩;如果是新奇的食物,就让他先畅想,它们有多好吃……

    然后,他把它们放到某个崎岖的角落,鼓励小小的唐浩淼去找。

    这是唐家第一代,从不知哪些名人传记里,通过名人父母对名人的教育,感悟得来的、培养唐氏下一代传人的激励大法。

    但他第一次就搞砸了。

    那是装在一只精致木盒里的两枚水果。

    在难得回家的父亲,更难得温情的鼓励下,他尽己所能,想象它们该有多么甜美的滋味后,便眼睁睁看着他爸,把它们放到了客厅那座落地钟的尖顶上。

    那座实木的古董钟,有他个头的三倍高;它的顶,也是个真正的“尖”。

    小木盒在上面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父亲抄着手站在一旁,目光中充满期待。

    周围的看客,有向来什么都听父亲话的母亲,跟随父亲一道来的几位客人,还有家里的管家保姆清洁工,场面相当有仪式感。

    唐浩淼想到的办法很直接。

    他费力拖来几把椅子凳子,一层不够就往上再叠一层。然后,驱动着自己的小胳膊小短腿,手脚并用往上爬。

    第一层容易,爬第二层时,凳子开始超出他控制地摇晃。他有点紧张,但努力克服了。

    仰起头,看着大钟顶上的小木盒,他舔舔嘴唇。

    我来了,胜利的果实。

    他在第二层椅子上跪起身,伸长胳膊。还差一点。

    他只好收回手,放到椅面上,在每每小幅度晃动就能让他身上出一层热汗的椅子堆里,试图站起身。

    过程不可谓不艰难。

    因为他平时不怎么调皮,这样爬到比自己身高高两倍的半空中,心里已逐渐在开始害怕。

    但他太想让他爸骄傲了。

    他那么难得跟他碰面,他想让他高兴,而不是失望。

    何况,那盒未曾谋面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的滋味,他也太想一睹尊荣,太想品尝。

    撑着胖胖小身体的手掌和膝盖,都在各自颤抖,它们引发的“手脚架”晃动,让他的小心脏狂跳。

    他暗暗鼓励着自己,终于缓慢地、颤颤巍巍地在第二层椅面上站起来。

    看客们欢呼,他伸直了胳膊,却还是差一点。

    站在旁边的爸爸脸上带笑,但跟最初,向他宣布这个游戏规则时比,他脸上的热情,显然已所剩不多。

    相反,眼里似乎正析出淡淡的不满。

    唐浩淼小脸上不表示,心里却感到一种陌生的痛苦。他觉得自己被否定,爸爸还是失望了。

    但他不是离胜利很近了吗?

    为什么要失望?

    不要失望,爸爸,我马上把它拿到手,大家都高高兴兴,好吗?

    唐浩淼品尝到细碎又尖锐的伤心,却同时感到,自己必须要赢。

    然而,作为一个三岁的小朋友,他慌乱中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踮起脚,再奋力往上跳。

    别的都顾不上,把那近在咫尺的小盒子抓住,哪怕摔一跤,他也将是这场战役,最终的胜者!

    失衡发生在一瞬间——

    他过后始终没搞明白,到底是自己用力过猛,把第二层本就没放稳的椅子踢翻、撞到了大钟,还是自己没站稳,扑向了大钟,结果把看起来那么稳当的大物件,轻易推向了它后方的落地窗。

    就在唐浩淼脚下用力,试图往上蹿起时,他却意外地感到,眼前晃动的光影不对劲。

    头重脚轻的飘忽,惊天动地的倾覆。

    “嘭!!!啪!!!哗啦啦!!!”

    失重的眩晕感过后,被旁人从半空中,稳稳抱住的唐浩淼茫然定睛。

    却看到,刚才还整齐明亮的客厅,此时尽是吓人的景象——

    椅子“脚手架”塌得乱七八糟不说,那座据说年纪有一百多岁的落地钟,直接从客厅,倒了一半进后院。

    砸碎的落地窗玻璃,崩得满地都是。

    周围的大人们显然也没料到这一茬,毫无防备,好几个身上都被飞起的碎片划破,流出殷红的血。

    小小的唐浩淼吓蒙了。

    后来具体如何收场的,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只记得爸爸那失望到冷酷的眼神,一语不发走开的背影,妈妈担心又慌乱的埋怨,大家身上的伤口,以及——那只装着“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的小木盒。

    它在大钟后倒时,先撞到落地窗,触到窗玻璃,小幅度反弹后,直直坠落,砸到了地板上。

    薄薄的木片触地裂开,里面两个紫黑色的浆果,爆开成紫蓝色的汁水和果泥,涂在客厅角落的地板上,像谁泼的一摊墨。

    ——到头来,他幻想的最美好的东西,一样都没拿到。

    父亲的失落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它们像一层冰,把他全身封冻。

    那是个诅咒的开端。

    唐浩淼是性格踏实且上进的孩子,因此,他的成长路线和所获的成就,都趋于稳定、优异。

    唯独他爸每每出远门回来,执着给他布置的“今年之最”寻宝任务,总是出纰漏。

    总有人受伤——常常是他自己,破皮流血;

    东西也总会坏——至少精美的外包装到最后,总免不了破烂肮脏,不再像礼物,更像垃圾;

    他爸,也总是失望。

    所以,他“达目标”用的时间越来越多,心里越来越害怕,出错的概率,也趋近于百分之百。

    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总在最在意的地方——升学考试、大型演讲、危机公关、重要谈判、超级订单……的关键点上,摔得眼冒金星。

    失败的痛苦,他选择第一时间忘掉,连同最该记住的部分一起。

    所以,他接过父母的衣钵以来,尽管勤勤恳恳,但生意虽做得不差,却也绝对不好。

    他认为,自己被诅咒了。

    是命运的诅咒,让他必定在最在意的领域,一跤跌死。

    同时,它还培养了他另一个本领——那就是想象。

    想象那些东西有多么美好,然后他注定得不到。

    敖欣妍的女神光环,似乎就是这样来的。

    因为想象得很好,所以他认为,自己绝对没有机会得到;也因此,更进一步把她想得更好。

    更完美,更神圣,更高不可攀,更梦幻——无限加码,无限重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神奇又清晰的回忆,曾在当下就被他狠狠遗忘的细节,一幕幕,精准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米旋儿跟他说,诅咒并不存在,命运只决定一半。

    她要他别再欺骗自己。

    是这样,是这样……他没有被命运诅咒,他只是,被不该属于自己的恐惧,蒙住了眼睛!

    他自由了。

    早就自由了。

    至少,在唐家的衣钵交到他手里,任他指挥那一刻起,他就得到了完整的自由。

    是他为了一个特定的肯定,为了那一次又一次未曾达标的目的,或未曾兑现的幻想,在自我束缚。

    尽管还有很多事要改变,但,他现在看到了症结。

    因而,也看到了希望。

    唐浩淼感到自己总是茫然又闷沉的大脑,像一下子照到了亮光,清楚极了。

    眼眶不觉间湿润,周身冻结了他多年的冰层,也在暖意里开始消融。

    望着米旋儿微微潋滟着浮光的眼眸,唐浩淼感到,他的身体里渐渐充盈起底气。

    他点点头,全意接受了她的忠告。

    忽然想到什么:“小……‘金福娣’这个名字,你会改吗?”

    米旋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顿说:“米旋儿。”

    唐浩淼茫然片刻。

    显然是想不明白这个新名字的由来。

    但半秒后,他就接受良好地说:“好。”

    转过身,打开门。

    午后斜照的太阳光,一下倾泻到他的身上,暖融融地。

    他感到,摆脱了无意义的束缚,和虚妄期待的真实生活,正扑面而来。

    他因此做了个重要决定。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米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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