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骤雨淋漓,打落枝叶二三。

    此间人影寥寥,宾客尽散。乔时怜望着翻仰的马车,心中疑窦生起。

    前世她在落霞山别院这场晚宴未与周姝相识,是同长兄一道回的府,至家中始才雨至,未曾发生过马惊车倒之事。

    但府上的马脾性温顺,从不会无端受惊,即便是雨再急,也不至于被吓得弄翻马车。

    “二姑娘,方才不知怎的这马儿不受控制往前冲,翻阴沟里了。这马车坐不了了,里面全被泥水泡着了,车辕也被撞坏了。”车夫急匆匆从马车另边钻出来,对乔时怜说道。

    “姑娘,要不咱们回别院,找太子殿下要一辆马车吧。雨这么大,姑娘别受寒了。”秋英提议。

    回别院?现下还能回去吗?

    乔时怜察觉马的后腿有道伤痕,不断析出的点点血迹被雨水冲淡,看上去似是因受惊在山沟中挣扎,被石砾划伤。

    而乔时怜仍在想,马究竟为何会受惊?

    如若这一切是人为,夜深雨重,困身落霞山又无马车的她,势必要回到别院去求助太子。

    这般引诱,熟悉得让她不可避免地忆及前世。正是她轻信于人,前去公主府竹亭寻太子,才得以上钩。

    若她没有猜错,马车之事后续在于引她回别院,故技重施,再现前世那样之事。即便这近处有乔家侍卫护身,但眼下宴散,她没法带着侍卫硬闯太子的别院。

    乔时怜回过身,只见雨幕之中,一白袍身影从别院走出,正欲登上苏家马车。

    “苏少将军。”乔时怜遥遥唤着他,又从秋英处拿来伞,独自朝苏涿光走去。

    或许,他会是她破局的契机。

    “主子,乔姑娘的马车好像坏了。”风来一眼便见着了乔时怜身后的马车,顺道提醒着苏涿光。

    苏涿光淡淡瞄了眼,“我不会修。”

    乔时怜:“……”

    风来:“……”

    谁要让他帮忙修马车了?乔时怜无语。

    难怪京中说试图接近他的女子都失败了,这人跟个冰疙瘩似的。

    杵在一边的风来勉强扯出笑对乔时怜,又斜眼看着不为所动的苏涿光,心里默念着,冤家路窄啊,主子你可别再得罪人家了。

    苏涿光会意后,也只是漠然道:“太子殿下应该还未歇息。”

    他的意思亦是让自己去求助太子,此事他并不想出手相帮。

    乔时怜也不恼,她知自己贸然求助于他,确实有些唐突。但如今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已别无他择。

    她抿了抿唇,加重了语气,“少将军难道以为,我的马车是自己坏的吗?”

    苏涿光思索半刻,“乔姑娘有所疑,何不将计就计?”

    “我惜命,赌不起。”乔时怜攥紧了衣袖。

    方杳杳早已下山,她没法抓着人指认,既然设局者胆敢如此安排,便证明别院里有着内应,布下了这一切待她入瓮。

    夜色浓重,雨势瓢泼,暗影里潜伏着的,皆不为人所见。

    她有命冒这个险吗?

    她如今比谁都想要好好活着。她一想到死后作鬼,唯有无尽头的孤寂永随,她便觉浑身发冷。

    却见那修长指节握住的竹伞往后稍倾,雨帘挽起,涎玉沫珠下,拂过那张如冰面容,苏涿光眸底浮现一丝疑惑。

    这种眼神他见过。

    三年前,尚在西北军营的苏涿光曾受敌袭,一战被逼至绝地。城楼破时,那些守城的将士也曾带着这种目光,惧死而极欲求生。也正是这种压力之下,他带着他们背水一战,反败为胜。

    人都怕死,这无可厚非。但一个自小生在京城锦衣玉食,不沾半分戾气与血污的千金小姐,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苏涿光不解。

    难道真如她所言,这别院里面是有着会要她性命的设局?

    可太子不是视她如珍宝么?又怎会害她。

    乔时怜见苏涿光久久不语,未直言拒绝,便知此事有商量的余地。

    “听闻苏少将军的侍卫风来,素有千里闻语之称,耳力非常人所及。少将军若不信我,我此道孤身回别院,其间如有异动,便可证明我所说不假。”

    乔时怜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以身作饵,逼暗处作祟之人现身。

    方杳杳之力,显然不足以在太子别院独自设局,她总要查出这背后关联的所有,知悉真相。

    纵使她依旧很怕,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总不能告诉眼前人,有人前世已这般陷害过她,指不定她会被当作疯子送到医馆好生诊治一番。

    风来歪头看向苏涿光,瞧着后者点头应允。

    “秋英,在此等我,我去别院找殿下。”乔时怜回头向不明状况的秋英交代着,随后进了别院。

    别院守卫见入门者是乔时怜,并未阻拦。太子同他们交代过,乔家二姑娘可自由进出别院,无需传报。

    她步入其中,便见廊下檐灯明灭处,早有人等候。

    “乔姑娘。”一年迈太监提灯执伞小步走来,隔着雨轻唤了她一声。

    “雨如此大,有劳久德公公在此候着了。”乔时怜礼貌回应,反是暂且松了口气。

    她自是不会怀疑到眼前这位和蔼老人身上。久德作为太子贴身太监,他所行皆出自太子指令,亦是最解太子心思之人。眼下跟着久德入别院,最为安全不过。

    “哎哟乔姑娘哪里话,这是应该的。殿下一见着外边有雨,就赶忙派老奴来瞧瞧乔姑娘是否还在别院,有没有什么需要。这不,刚在这儿没多久,乔姑娘就来了。”久德躬身笑着。

    “府上马车坏了,眼见天色已晚,爹娘在家中怕是等急了。这才不得不前来叨扰殿下,欲借马车回府。”乔时怜说着,漫不经心打量着湿漉漉的四周,除了偶有巡视的侍卫,再无其他。

    “乔姑娘随老奴前去取便是。殿下今日诸事操劳,又饮了好些酒,便未能前来面见乔姑娘。但殿下仍惦记着您身体不适,嘱咐了老奴许久,尽量满足乔姑娘所需。”

    耳畔雨声渐促,迎面的潮湿气息更盛。晦暗夜里,乔时怜随久德往马厩而行,她定定望着前处雨水浸润,林木影深,尽力掩饰着心头的不安。

    她这一路都在想,如果她来布置这个局,会在哪里设下陷阱,且务必是要一击则中,将入局者逼入绝地。

    当然若是因久德在旁,幕后之人无法下手,她能顺利借到马车回府,这自是最好的。

    不多时,一宫人急急赶来禀报:“马厩漏水了。”

    久德皱眉:“还不赶紧去瞧瞧?贵人正等着用马车呢,可别让人久等了。”

    果不其然,事情并不会这般顺遂。

    乔时怜捏紧了伞,眼也不眨地观察着四处。身侧久德还在一个劲为马厩之失而道歉,她温和应着时,狂风乍起。

    伞面随之被掀翻,乔时怜回头抓伞的间隙,周处所有灯火一霎被浇熄,视野复了漆黑,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声越过潇潇声色,雨打枝头的声响骤然,繁音促节地拍击在乔时怜的心尖。

    失去了视觉的凭靠,乔时怜杵在雨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

    “乔姑娘…乔姑娘……”

    久德的呼喊声似远似近,隐隐绰绰。

    眼下乔时怜反应过来,她和久德定是在这黑暗中被无形分开了。

    “久德公公。”

    冰凉雨水打湿衣衫,寒意浸骨,乔时怜费劲辨着久德所在之处,却始终因风雨声盖过了他的苍哑喉咙,难寻半分。

    她小心翼翼往前,很快迷失了方向。

    少顷,身后一矫健有力的脚步声踏雨而来,破开夜色平然雨响,尤为明确地向着她所在之处逼近。乔时怜只听那动静愈来愈近,越发清晰。

    那人来了。

    乔时怜的心几近提至嗓子眼,她知此夜侍卫都在外院巡逻,太子暗卫亦守在寝殿附近,这般身手,不会是久德带着的宫人们。

    “久德公公,我在这里。”乔时怜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装作不知的模样,不着痕迹地远离着那似鬼魅般尾随的脚步,不断出声唤着久德。

    但除了那脚步,她已听不到久德的声音了。

    扑通的心跳声里,她越过水凼的腿有些发软,手心亦发凉。她一遍遍劝说着自己不要害怕,但眼底已不自觉地发烫。

    她当然害怕。

    在这暗黑无光之地,一旦被那人抓到…她根本无力反抗。甚至是把她一把推入池塘淹死,也可说是她于夜里不慎跌入池中。

    这比前世的设局更为简单粗暴,更让她感到恐惧无力。

    但她想要活。她不要再历经一遍那样的惨局,她要活着!

    心脏骤然跳动着,她仿佛已感知不到身上透凉的雨,只顾着逃离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前处依稀有着灯火微光,乔时怜攥着衣裙加紧了步,疯了似的疾步跑着,然在这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素日里便时常迷路的乔时怜毫无方向感可依。

    她只觉自己踢到了石阶,晃动的模糊树影被她一撞,枝上冷雨落了她满怀。

    她慌忙抓着树干稳住身形,肩处忽有一极为用力的手掌捏住。

    “啊——”

    乔时怜下意识放声惊叫,极度恐慌之中她察觉那人想要捂住她的口,她张嘴便是狠然一咬。

    但那人只是轻嘶了一声,按住乔时怜的肩力道越发的大,惹得她痛呼出声松了口,眼角渐而朦胧。

    接着那人紧紧蒙住了她的嘴,她只得扬起面,拼尽全力挣扎着。

    只要自己发出的动静够大,她就能等来久德或是别院里其他人前来!

    雨水灌入口鼻之时,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又是前世那令人浑身发软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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