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书

    天光乍破,带着稍稍凉意穿过树林,薄薄雾气绕过半山腰,泛黄的叶尖凝着晶莹剔透的晨露,摇摇欲坠,倒映竹亭一处离别的场景。

    “东西已准备齐全,该进去了。”昭大师站在竹林旁,看着亭中两道唧歪的身影,不禁皱眉催促道。

    他摸了摸挂在腰侧的酒葫芦,心里一阵诽腹。

    以为这小子昨夜善心大发,给他送来葛根花和醒酒茶,甚是贴心熬制了一碗养生粥,还说深夜之酒不如暖胃的粥,提醒他趁热喝。

    实在是太热情了,昭大师一时盛情难却,期间不过是小声咕叨一句那粥辣口,后便被苍梧强行带着去灶屋。

    待他将各种难以下咽的粥尝了个遍时,适才察觉这臭小子是在存心糊弄他。

    最后又作出一副虚弱模样,直言为了他辛苦大半宿,扯什么君子远庖厨,分不清粗盐细糖、胡麻和十三香,难辨食材也情有可原,没有功劳也有苦恼,让他老人家不要这么小心眼。

    见他酒醒得差不多了,再次强迫他这孤寡老人给他写婚书。

    郁桐循声侧眸看向竹林一处,不停捻白须的昭大师,笑着应他一声,“知道了爷爷。”

    藏在她衣襟里的毛丝鼠一头窜出来,跳到苍梧的肩头,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直蹭着他的颈脖,跟着轻轻叫唤一声,声音有些焉耸,耳朵也软趴趴的,似乎有些不舍。

    “要不,你把它也带上。”

    见小家伙这般粘着他,郁桐抬指点了点它的短耳,不住开口:“昭爷爷说了,经脉不可一次性全部打通,需分几次,且在此期间不可轻易动武,最好是戒骄戒躁,莫要轻易动怒,我不能随你去,那便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戒骄戒躁?”苍梧眸色微动,眼底蓄着莫名情绪,意味深长看了昭大师一眼,后温然回她,“好。”

    随后昭大师站在那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郁桐看向竹林处启齿道:“昭爷爷和赤柇都在等你,快去吧。”

    每次想起一些,便会承受一次钻心之痛,且他现在的情况不能再拖。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渡过这次的难关,也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他之前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她想他的结局能够圆满。

    苍梧微微颔首,一手拖住她的后颈,俯首吻在她的唇,落下一个轻吻,低音轻喃,“婚书在书房,回来继续。”

    男人炽烈的目光深深探进她的眼睛,浸着宠溺,还莫名生出几丝蛊惑的味道。

    继续?

    不待郁桐思索些什么,她便见苍梧随着昭大师一同朝着竹林旁边的月供门里走去。

    日光轻轻洒下来,于他的肩头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影,紫色的腾花随风翩跹,几片花瓣在半空辗转,飘过他微微浮动的银发,滑至雪白衣摆处的青色枝纹图案,最后落在地面,无声无息。

    看着消失在供门处的身影,郁桐适才想起他方头说的话,待她意会过来时,双颊比天边的初阳都要红上几丝。

    最后红着脸回至后山小屋书房,她站在案桌前,看着置在桌上的红色的册子摞得比一旁的搁笔的竹架都高,微微怔住。

    心道这些莫不都是昭爷爷写的婚书吧?昨夜他迟迟未归,经书看得她犯困,今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榻。

    郁桐朝里走过去,坐在长桌前,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红色硬壳册子,上面赫然写着婚书二字,红底黑字淡墨韵香,字走龙蛇,遒劲有力,是昭爷爷写的。

    翻开红册,其间夹着一层纸,缓缓滑至桌面,执起一看。

    ‘夫人挑一封。’

    字迹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这是苍梧的字。

    郁桐眉目含笑,将纸条放置一旁,小心撑开手中婚书,字迹若蛟龙飞天,清清楚楚映入她的眼帘。

    “萧家有琛女,诚心求娶之,一堂缔约,两意相投;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长路携手,岁月悠悠;百年琴瑟,共赴白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不辞青山,相随与共;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如此不相负;愿琴瑟再御,敦百年静好......”

    翻开一册又一册,看得她心头一热,葱白指节轻轻抚过写在婚书上的每一个字,脑海里徒然浮现出他每读出一字,昭大师紧锁着眉头写下一字的情形。

    字字都是他的心意,于她而言亦是珍贵无比,每一封她都很喜欢,她应该挑哪一个才好?

    他嘴上虽说嫌弃昭爷爷,但早就将其当作自己的家人,不然为何执意要他写婚书。

    日光透过窗洒进屋子,轻盈落在她的身上,似在她的周身披了一件轻薄的纱衣,敛去几丝清冷气息,徒添几分温婉柔美。

    屋舍角落里她的影子,也像是掬着日光,倾泻在粼粼的水面之上。

    婚书下还压着一封信,并未封缄,也未署名,郁桐想了想还是将其拿过来,撑开信笺一看,有小几张。

    ‘夫人若是难以决策,待过几日,我陪同夫人一起挑选。’

    这么些,要如何挑选,她心思,接着徒手翻至下一张。

    ‘不过才短短数封,为夫定会助夫人挑出称心之物,且昭老头尚在,他以此为喜好,乐意效劳之,更热衷于此,夫人不必拘谨。’

    是吗?确定不是他强行逼迫人家写这么些个?抽出下一页。

    ‘你情我愿之事,怎算威迫利诱?’

    说得很好,但她不信,郁桐眉眼微弯,纤细手指翻开最后一张。

    ‘后山山脚都是赤柇安排之人,乖乖等我。’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乖乖等他几字之上,半晌后,适才将手中信笺合上,放回信封,从书房找出一个空匣子,整理案桌上的婚书,将其一封封放进去。

    屋外日头正好,郁桐出了门。

    山脚处行人两三,有人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时唠嗑几句,她知道那是苍梧让赤柇‘借’来的人,专程保护她的。

    闹市喧嚣声不断,车水马龙,郁桐最后停在一处巷子口,转眸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之人。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确定对方是要他们过去,后勉力朝她那边缓缓走去。

    郁桐本想着给苍梧买生辰礼,但她不曾见过苍梧佩玉,他好似也不喜用剑,甚至连指间的银环都是楼兰丝,更别说是发冠了,除了会偶尔品茗、对弈,也没有其他喜好。

    唯独将她的束发带一直缠在腕处,还有额间那两缕银丝。

    斟酌一番过后,郁桐终是忍不住开口:“我有一友,不日便是那友人之友的生辰,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两人霎时便明白她话中之意,其中一人便道:“原来是姑娘你……是姑娘为友人送礼之事犯愁,不知平日姑娘那友人之友喜好甚么。”

    “品茗对弈。”郁桐当即回复那人。

    “那便送些上好的茶具、纹枰罢。”另一人开口道。

    她有想过这些,但感觉不妥。

    “不成。”先前那人反驳他,接道:“既喜品茗对弈,姑娘那友人什么好的物什没有?这即便是送了,许是还落不着人家的心意,表面喜欢,心里嫌弃。”

    主意被否决,这人就有些不畅快了,“是姑娘之友人,又不是你,送甚么都是姑娘的心意,为何不喜?”

    “......”

    这两人好似都知她是在为送生辰之物发愁,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眼见他们因意见不合要争执起来,那人看了郁桐一眼,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太好,续而转了话头。

    “姑娘是让我们出主意,要如何抉择全凭姑娘之意。此处有一地,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无奇不有,姑娘若是有兴致,可往那处瞧瞧。”

    半个时辰后,世茂坊。

    店面装饰宏伟大气,坊内诗词书画,各样乐器琳琅满目,稀奇古怪之物更是不少。

    尽管店铺管事人给她看了不少珍宝,但都没有她称心的。

    待那管事的了解郁桐的需求后,转了转眼珠子,帮郁桐出了主意,“姑娘不如送其贴身之物。”

    “贴身之物?”郁桐蹙眉,寻思苍梧好似很喜欢束发带,时刻带在身上的东西。

    有了。

    “束腰。”她道。

    “束腰带好啊,其有牵挂之意,恰巧今日鄙店到了一批新物,我这便叫人拿出来给姑娘看看。”

    后面那管事人拿出好些个来让她挑,郁桐最后看中了两条,一黑一白,黑缎白绸,一条以金丝纹绣祥云图案,另一条绣同色系连理枝纹,与他平日着的衣物甚搭。

    离店之时她撞见了沈希礼,来人直言他现下有一物,她若是看了一定会喜欢。

    苍梧曾嘱咐过,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有事等他出来再一同商议。

    郁桐淡淡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后欲转身离去。

    又因对方潜伏在此这么些年,只为一本心法,害得人家双亲亡故,年少受难,每每想到此处,她心里便一阵酸涩,实在是给不了对方好的眼色。

    眼见她要走,沈希礼也不与她卖关子了,直接开门见山:“姑娘可是识得此物?”

    闻言沈希礼便从腰侧取下两截断掉的玉笛,递至郁桐的跟前。

    “我与公子仅是一面之交。”她并未过多关注对方手中之物,眉目清冷,语气疏离。

    言外之意便是,他的东西跟她无关。

    于她此番淡漠态度,沈希礼面上仅是浅浅一笑,把玩起手中断掉的玉笛,言辞轻缓:“那还真是可惜了这支笛,还坠着个铃铛。”

    “……”

    话音刚落,郁桐不住朝着沈希礼手中的玉笛看过去。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一瞬间,她感觉那支断掉的玉笛,和萧澜的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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