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很大、很滑。
麦小茉慢慢下滑，躺在水中，温暖的水包裹着她，她的头发散在身体四周，好似墨色缎绸。
她沉默不语，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水汽与灯。
那真的是亓聿对她最狠，却也最温柔的一夜。
曾经她以为她会永远将那夜镌刻进灵魂，意外来得太突然，这七年一直在给自己洗脑，若非今晚，她还真的不会想起这些早已被彻底封存的记忆。
那样滚烫的记忆。
那夜她也几乎以为亓聿应该是爱她的，并且非常、非常爱她。
否则为何会对她那样着迷？
亓聿叹息着轻声叫她“雪雪”，还叫她“宝宝”，很多很多声，哪怕是此时，想到这些，她的心灵也不禁为此颤抖。
“唉……”
麦小茉无意识地叹气，算了，想再多又有什么用。
如今她已经长大，看问题的角度又与从前不同。
她从小就喜欢缠着亓聿，还抢占亓聿的身份，她与她的生母给亓家带来的、留下的，只有灾难与噩梦，亓聿能喜欢她才有鬼吧，那晚应该还是少年期的荷尔蒙在作祟。
摊开来说，即便亓聿曾经也确实对她有过那么点意思，又能如何？
她是不可能与亓聿有任何发展的。
他们俩，必须，且只能做两条平行线，甚至是双曲线。
麦小茉再次往水里沉，脸也全部浸入水中，很久过去，直到窒息感袭来，她猛地从水中探出脸，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很好，这下就将刚刚的那些乱七八糟心思都忘掉啦！
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她就是靠这种濒死感，才成功将自己与过去割裂。
只有生死存亡的时刻，才能令她清晰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处境。
那晚，是意外。
这晚，亦如是。
泡了半个多小时，身上舒服很多，就连手臂之前撇到的筋也渐渐恢复正常，麦小茉正要起身，浴室的门被轻声敲了敲，不待麦小茉开口，门外响起道很亲切的声音：“麦小姐，我是董阿姨，少爷让我过来给您送睡衣，我现在能进来吗？”
麦小茉赶紧高声道：“谢谢你，董阿姨，你进来吧！”
“好的。”
目送阿姨进去，亓聿擦了根长火柴，点燃手中的香薰蜡烛。
是特制的“瑞雪”香氛。
亓瑞雪很喜欢的味道，睡觉的时候总是点这蜡烛。
他将蜡烛点燃，走到床头，弯腰放置在床头柜。
他垂眸，静静看着蜡烛缓缓燃烧，久违又深刻的味道盈满整间卧室，而他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
他嘴角的弧度不由往上牵了牵。
身后轻响，他回头，董阿姨走了出来。
“怎么样？”他问。
当年家里出事，佣人几乎全部换过一批，没有换的几个阿姨，也跟着他爸妈目前住在国外。
董阿姨就是后来新换的，父母去国外后，他的生活起居，大部分是董阿姨在负责。
董阿姨没有见过亓瑞雪，她走到亓聿面前，说道：“手臂已经能活动，应该是不碍事了，就是——”
“就是什么？”
“哎，麦小姐似乎很怕麻烦别人，不停跟我说‘麻烦了’，‘谢谢’什么的，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拿点毛巾、沐浴露。”
亓聿的面色沉下去。
他也早就发现，麦小茉特别害怕麻烦他。
还不是因为曾经的那些事。
明明亓瑞雪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她却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背负这些愧疚，强撑着独自生活这么多年。
他很想立刻告诉她，她没有错，他也从来没有受过一丝委屈。
亓瑞雪看似任性跋扈，实际她拥有天底下最纯澈的心。
有时候，亓聿倒希望她真的能够自私一点。
亓聿暗自叹气，这件事终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也只能慢慢来。
她能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已经很满足。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但在她面前，他愿意放慢一切。
麦小茉洗好澡，换好董阿姨帮她拿的睡衣，她探出脑袋，扫视一圈，发现卧室里只有她，她松口气。
走出浴室，她立即闻到熟悉的味道。
瞧见床头的一点火光，麦小茉走过去，顺势在床边坐下，她拿起蜡烛，托在掌心，怀念地看了许久。
随后，她便放下蜡烛，躺倒在床。
本来还打算再想些事情，哪料到一挨着柔软被褥，洗衣液也是她最熟悉，曾经最喜欢的味道，香薰又在床头点着，疲累的她简直是秒睡着。
约莫半个小时，卧室的门才又被轻轻推开。
亓聿轻声走到床边，安静地在地面坐下，他拿起药膏，小心地挤在指腹，再涂抹在麦小茉的脚，将伤口处全部涂上，检查过没有错漏的，他收好药膏，麦小茉翻了个身，直滚到床边。
亓聿不禁无声失笑，睡相还是这么差。
眼看她差点就要滚下去，亓聿轻手将她往里推了推。
她很轻，很容易地就被推进去，亓聿手撑着床板正要起身，麦小茉的双臂突然伸来，空中乱抓了会儿，抱住他的手臂。
他微顿，回眸去看她。
眼中是无奈，是宠溺。
麦小茉抱住他的手臂，脸颊也往他蹭来，将他抱得更紧。
终于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她才没有继续动，舒服地睡觉。
亓聿索性也不再起身，就在地上坐着，他将脸颊贴在床边，与麦小茉沉睡的脸庞面对面。
他的另一只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她睡得异常香甜。
亓聿的掌心捧住她的脸，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亲她的眉心。
她毫无反应。
亓聿再次无声而笑。
他再凑过去，亲一口她的鼻尖，满腔的爱意早已无边无际，再亲一口她睡得软软暖暖的脸颊，叹息一般低声喃喃：“我的雪雪，我的，宝宝……”
麦小茉一觉睡醒，人还是蒙的。
只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她舒服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她终于又想起昨晚的事。
惊吓的她，立即睁开眼，有细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往窗户看去，有小半窗帘只拉着纱帘。
房间里非常暖和，一直开着暖气，竟然不干。
她脸上甚至隐约感觉到湿意，回头看去，才又发现不远处的落地加湿器。
昨晚竟然没有察觉。
视线中，她再次看到床头柜的香薰蜡烛，看起来是个新的，还在燃烧，昨晚那个顶多只能烧三个小时。
是董阿姨进来帮她重新点的吗？
麦小茉找手机，从枕下摸到晏晏的那只旧手机，本以为应该是早晨八点左右，她生物钟挺准的。
一看吓一跳。
都快十二点了！
麦小茉赶忙坐起身，冲去卫生间洗漱，又把乱糟糟的头发梳了梳。
上次拉直头发还是小半年前，头发如今又开始卷，她得抽空再去次理发店。
麦小茉用梳子沾了水，试图将头发打理得更直一点。
卧室外，董阿姨敲门：“麦小姐，您醒了吗？”
她立即高声应道：“我醒了我醒了！你进来就好！”
董阿姨拿着一杯温水，走来递给她，笑道：“麦小姐饿了吧？早午餐马上就好，您直接出来吃吧。”
“呃，那个，亓先生他——”
“哦！少爷正忙着呢！”
麦小茉便以为亓聿在忙工作的事，估计是上班去了吧！今天本来就是工作日。
心中一松，她根本就不敢再面对亓聿，她笑着摇头：“谢谢你，董阿姨，我不好再打扰啦，我准备走了，我回去随便吃点什么就行！”
“这怎么好，饿着肚子可不行，很伤胃的，饭正做着呢，马上就能好，您就吃点吧。”
麦小茉迟疑，董阿姨再劝：“走吧，吃个饭也没多久时间。”
“好吧，谢谢你啦。”麦小茉说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睡衣。
董阿姨道：“没事，家里又没有其他人，您先吃，稍后我给您拿衣服穿。”
听说“家里没有其他人”，麦小茉更加以为亓聿不在家，她点头：“好的！等会儿随便找件衣服给我穿就行！”
董阿姨笑着点头，带她往餐厅走。
两人说笑几句，麦小茉心情还挺放松，刚进餐厅，她突然听到晏晏的声音。
“松饼好吃哒，姐姐有给我做过哦，晏晏很喜欢，配冰淇淋最好吃啦！但是姐姐不许我吃太多冰淇淋~~”
麦小茉呆住。
又响起亓聿的声音：“冰淇淋吃太多确实不好，下次叔叔给你做松饼，我们用酸奶代替冰淇淋，一样好吃。”
晏晏又道：“亓聿叔叔，你居然会做松饼？！你好厉害呀！”
亓聿笑：“这就厉害了？”
“嗯！我们班里的小朋友，他们爸爸都从来不做事情的，家里都是他们妈妈做饭，好辛苦哦~~亓聿叔叔，你真好鸭，做你的小孩一定很幸福叭！”
亓聿还要再说，麦小茉已经冲进餐厅隔壁的开放式厨房。
正好亓聿又从锅中铲出新做好的松饼，叠在餐盘中，瞧见她进来，亓聿一点惊讶也没有，非常自然地打招呼：“醒了？过来坐，很快就好。”
“…………”麦小茉再看餐盘，已经叠好五六块圆圆的小松饼，亓聿关了火，端着餐盘走到餐桌旁，将餐盘放下。
她不动，亓聿走来，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桌边，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麦小茉还呆呆的，亓聿将她的手机放到桌面，解释道：“阿姨早晨进去看过你，见你枕边的手机亮，晏晏很担心你，给你打了很多电话，我就代你接了电话，一直聊到现在。”又对手机道，“晏晏，你姐姐醒了。”
“姐姐！！”晏晏立即高兴叫她。
麦小茉回过神：“宝贝，吃过早饭了吗？昨晚睡得好吗？”
晏晏咯咯笑：“都十二点啦，晏晏连午饭都吃过啦！”
麦小茉脸红，晏晏又道：“亓聿叔叔都跟我说啦，昨晚姐姐工作太辛苦，是应该好好休息哦！”
亓聿温声道：“晏晏，让姐姐先吃饭，好不好？”
“好哒！”晏晏脆生生道，“姐姐你快吃饭哦！我们等等见面再说！姐姐再见，亓聿叔叔再见！”
亓聿应声：“再见。”
晏晏那边挂了电话，麦小茉还在出神。
“发什么呆。”亓聿打开一罐没有标签的酸奶，味道一闻，麦小茉就知道，这是家里自制的，她以前最喜欢吃。
亓聿将酸奶淋在松饼上，又亲手点缀不少切成花朵形状的芒果与蓝莓、树莓。
“吃。”亓聿见她还是不动，将刀叉塞进她手中，转身又给她做草莓酸奶奶昔，除这些，桌上还摆了很多很多餐盘，全部都是她喜欢吃的。
“怎么不吃？”亓聿将打好的奶昔放到她手边。
麦小茉握紧刀叉，低下脑袋，小声问：“都、都是你做的吗……”
“嗯。”
麦小茉的手终于动了动，她用刀切下一角松饼，亓聿双手撑在桌面，站在对面，还挺期待她的反应，麦小茉将松饼送到口中，却是久久未有反应。
亓聿不禁挑眉，很难吃吗？
七年没做过，难道是手艺有所退步？
“啪嗒……”
桌面突然出现水渍，一团、两团、三团……很多很多团……
麦小茉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被亓聿看出任何异样。
亓聿暗自叹气，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知道麦小茉在害怕什么，他不想让她更害怕，也不想她因为害怕再次跑远。
所以他也只能，隔着桌面，伸过手，相当克制地，再次揉了揉她的脑袋。
随后，他轻声道：“吃吧，我去开会。”
他转身走出餐厅。
麦小茉迅速抬头看他。
暖融融的冬日阳光下，他身穿柔软的浅色家居服，仿佛要与阳光结为一体。
他是光，却又不仅仅是光。
他是她的梦想，永远不可触及的梦想。
麦小茉伸手捂嘴，用力捂住自己的痛哭声。
怎么办，这一刻，她真的只想做那个彻底霸占光源的坏人。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麦小茉一直在哭，也不擦眼泪。
亓聿坐在书房，皱着眉，就这么看着电脑屏幕里的她哭。
想要出去安慰她，又怕吓到她。
哭了会儿，麦小茉拿起手机，边哭边说：“估计也不会有下次，我要拍照留念呜呜呜……”
亓聿：“……”
麦小茉对着桌上的早午餐花式十八拍，又抓起刀叉，以为没人能看到，她毫不顾及形象，叉起一大块松饼，蘸着酸奶就往嘴巴里面送，还是边大声哭，边大口吃：“呜呜呜真的好好吃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松饼？呜呜呜我要全部吃光……”
亓聿手扶额，心情比较复杂。
很心疼，又很想笑。
麦小茉拿起手机打字，亓聿的手机也跟着亮起。
他点开，是麦小茉发来的微信：【亓先生您好，您什么时候开好会？我有事情想要和您说。】
屏幕中，麦小茉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亓聿回复：【在书房，过来。】
麦小茉站起身，将睡衣理了理，她走出餐厅，很快走到书房门口。
亓聿早已将监控关闭，麦小茉敲门。
“进来。”亓聿并未起身，看着麦小茉走到桌边，问她，“要说什么事？”
“呃……”麦小茉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刚刚是真的特别难过。
可是，她的人生已经历经过太多绝望和黑暗，她再难过，也不能陷在其中，她要保持冷静，她要赚钱，她还要养女儿。
再难过，她也得强迫自己清醒。
她终究是要大步往前走的，哪怕是为了晏晏。
她双手绞在一起，到底是小声道：“就是吧，亓先生，那个，我和亓瑞雪小姐确实长得有点像……”
“嗯。”亓聿点头，很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真的特别感激亓瑞雪小姐，因为她，我才能有工作，才能赚到钱。”
“嗯。”亓聿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那什么，我毕竟不是亓瑞雪小姐……呃，赝品就是赝品……我想，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麦小茉眼巴巴地看他。
亓聿本来还很心疼，很担忧，见她这样，又差点没被她气笑。
这么漂亮的脑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都这样，宁可认为他把她当替身，宁可自我贬低，都不去反思一下自己其实早就露馅了？
他是瞎子吗，连自己老婆都能认错？
在亓瑞雪眼中，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无情无义负心汉形象？
他至于找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