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十二年，农历二月十五，
又是清明。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今年的清明却是个例外，瓢泼大雨接连下了七日，下的南边河水暴涨，大水冲得堰口决堤，光县城就淹了十个，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成为难民。
消息一出，朝廷震惊，皇帝大怒，在宰相陆京的进言下，连夜拟定诏书，把负责修建堤坝的底层官员全部送去见了祖宗。
甩完锅，平了民愤，接下来就得琢磨着如何赈灾了。
虽然朝廷发了赈灾款，可这款项层层下批，经手的人谁不得从中抽点好处，虽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却让负责赈灾的地方官员愁秃了头。
城外全是嗷嗷待哺的灾民，眼看着明天就要开城门赈灾了，这么点钱，够买几斛大米白面啊？到时候那群灾民吃不饱饭，变成暴民闹起事来，朝廷派兵镇压，还不得把他们这群当官的也剿灭了！
为了保住头顶的乌纱帽，这群人思来想去，还真让他们想出了个办法。
一个最好用，最简单的办法——换米为糠。
数日之后，风雨渐消，
米县城外，泥泞的土地上搭起了数十个简陋的粥棚，成百上千个难民排起长队，端着破碗，一个接一个的打粥。
只是这粥喝进嘴里，怎么这么喇嘴啊。
难民们都是庄稼户，怎会尝不出谷糠的滋味，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但是百十个人中，总有一个骨头硬的，这回也不例外。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陶碗砸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一个汉子站在粥棚前骂道：“喝了一口粥，满嘴都是沙子，猪都不吃的东西拿来给人吃！黑心肝的东西，我呸！”
那汉子瞅着不像庄稼户，长了张武林大侠的正气脸，虽然衣衫褴褛，精气神却很足，特别是他敢于发声的壮举，引得众人纷纷在心中叫好。
盛粥的小吏扔下汤勺，骂道：“要饭还嫌馊？你这刁民，爱吃不吃！”
魏熠乃南阳王世子，因为向往江湖潇洒才出门闯荡，不曾想出门半月就遇到了洪灾，人虽然活着，身上的东西却被洪水卷走了，他本想原路返回，又想起出门时对双亲夸下的海口，这才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转而来这里打粥，谁成想竟然遇到了这类苛待难民的烂事。
听着小吏的无耻言论，他当即便要反驳。
只是还没开口，一队官兵便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军官看了看魏熠，又看了看小吏，问道：“怎么回事？何人在此闹事？”
小吏见靠山来了，恶人先告状说：“大人，这刁民诬赖赈灾的粥里有沙子，还摔碗骂人！”
军官看向脚下，果见一只碎碗陷在泥地里，便怒道：“你这难民，却是何人，为何在此作乱？”
魏熠迟疑了一瞬，然后抱拳道：“小人名叫张二，家住通县，本是猎户，今日并非故意捣乱，只是这粥乃米糠所熬，梗如沙子，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军官打断了。
“大胆！这粥里下的明明是大米，你却胡说什么米糠，如此造谣生事，还说不是故意捣乱？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押进大牢听后发落！”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官兵上前押住了他的手臂，魏熠哪里肯走，挣扎之下碰倒了盛粥的大锅，浑粥洒在泥地上，只留了一半在锅内。
说时迟那时快，混乱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窜了出来，不待旁人反应，她已经冲到了粥棚前，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抓食起了锅底和泥地中能食的谷糠。
此举将难民和官兵全都震撼到了，他们定睛一看，只见面前之人衣衫褴褛，浑身泥泞，连头上都沾了泥巴，肮脏的就像一个小动物，唯有偶尔抬头露出的那双大眼，才能看出来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姑娘。
一旁的老大爷看不下去了，长长的吁出了声。
下一瞬，为首的军官大笑起来，边笑边对魏熠说：“若是米糠，她岂会吃的那么香，明明就是精米！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熠一言不发，只是皱眉看着地上用手抓糠的女孩，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见他不说话，军官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挥挥手道：“带走！关上几日才能老实！”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受了洪灾的难民们死了一部分，其余活下来的要么发回原籍，要么当做流民分配到了别的县城，等到人走光了，魏熠才从牢里被放了出来，早就错过了包分配的时间，不得已滞留在了米县。
大半个月没吃饱饭，人都瘦了一圈，他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身上还穿着逃难的衣服，隐隐散发出一股饭菜馊味儿，惹得行人纷纷皱眉、避而远之。
“老板，”魏熠停在一家包子铺前，忍着口水问道：“您这儿还招人吗？”
瘦猴似的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答道：“我这儿小本生意，请不起人手。”
“掌柜的，”魏熠停在一座酒楼门口，恭敬道：“您这儿还......”
话刚说到一半，腰肥肚圆的掌柜还没答话，门口的小二已经抄起棍子怼到了他的腰上：“臭叫花子滚远点！”
叫花子？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嗯......好像是有点丐帮的意思了。
走了一天，半个活都没找到，眼看圆月挂上了天空，魏熠拐进巷子里，饿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面恰好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乞丐，手里拿着两个窝头正在啃食。
他看着乞丐手里的窝窝头，一边吞口水，一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偏过头去，心里不住地想：“唉，早知如此，当初出门时换条路走多好。”
小巷中突然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魏熠不好意思的用手捂住了肚子。
对面的乞丐看了看他，接着将一个窝头递给他道：“白天没讨着饭吧，给你吃点儿。”
他本想拒绝，又实在饿得慌，一阵心理斗争之后，他屈服了，叹息道：“是啊，谢了。”
魏熠接过窝头，三两口便吃了个干净，那乞丐看的目瞪口呆，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尖叫道：“我给你窝头是让你掰一半，你怎地都吃了！”
“啊？”魏熠长大了嘴巴：“你没说啊。”
那乞丐继续道：“你既是乞丐，怎会不知丐帮的规矩，分明是故意独吞！赶快还我窝头，如若不还，哼哼！我师父是丐帮长老，必定叫你好看！”
魏熠哪知道丐帮竟有这样的规矩，着急之下只能说出实情：“我非乞丐，是真不知！”
谁料那乞丐却朝他扑了过来，一边抓挠一边大骂：“我呸！你骗你骗你再骗！”
魏熠不想欺负弱小，忍着不肯动用武功，只用手臂护着头脸，因此被挠了个好几个血凛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推开乞丐之时，耳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疼痛渐止，他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只见那乞丐脸上竟然贴着一张大饼，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重心不稳的倒在了地上。
“谁敢暗害老子，我师父可是丐帮......唔！”
乞丐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抓着那张大饼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接着，黑黢黢的巷子里响起了一声清冷稚嫩的声音：“饼，还他欠你的，行吗？”
乞丐堪堪站定，见袭击自己的是个小姑娘，刚想发怒，但是嚼了嚼嘴里的东西，双眼又露出了惊喜的光。
白面大饼！
多少年没吃过精白面了，这可比破窝头强多了。
没想到天上掉馅饼的事儿竟让他给遇上了！
乞丐喜形于色，当即答道：“成成成！太成了！”
说完便将饼揣进了怀里，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躲到了巷子深处，。
乞丐走后，那身影转过身，冲着魏熠伸出了一只手，手儿小小，手指纤细。
魏熠迟疑了一瞬，并没有拉住她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冲着身影抱拳道：“谢姑娘搭救，姑娘请留姓名，来日在下必将报答。”
他话说完，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正当他要再次开口时，那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魏熠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当即脱口而出：“你，你，你是!”
脏兮兮、黑乎乎，不就是那天趴在地上吃糠的小姑娘嘛，没想到她如今都混上吃大饼了，而自己......
魏熠一阵心酸。
正值惆怅之际，那姑娘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叫清湖，你还叫张二吗？”
“对，我叫，”魏熠下意识应答，意识到这话不对，他赶紧改口道：“姑娘此话何意，我就叫张二，何来还字之说。”
清湖沉默了。
见她不说话，魏熠只当她当日在粥棚听错了名字，刚想开口商量报答之事，却突然被她拉住了衣袖。
小姑娘个头不高，力气却不小，拽得他肩膀往沉了一大截。
这下魏熠不得不低下头，正对上了清湖脏兮兮的小脸。
她的脸虽然脏，一双眼睛却跟葡萄似的又大又黑，而且不带一丝亮光，盯着人看时压迫感十足。
魏熠被她盯得心里没底，忍不住先开了口。
“姑娘有事直说，不必......”
下一刻，魏熠感觉到抓着他衣袖的那只手逐渐收紧，清湖轻声说：“你，收留我，好吗？”
“啊？”魏熠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姑娘，不是我狼心狗肺不愿报恩，实在是，唉！你也瞧见了，我身无分文莽汉一个，你说一个大姑娘，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啊！”
这话说的实诚，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半点没掺假。
“我，有钱。”清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如水：
魏熠一愣，犯起了疑：“姑娘既然有钱，何不自己花之，何故与我同行？”
“我花钱，不能，会，晕倒。”
“什么？”
魏熠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小人儿。
花钱会晕倒？还有这种奇事！
清湖见他不信，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到了巷子的最里面。
那乞丐还在那里吃饼，见他二人过来，刚要把饼揣进怀里，却见清湖往地上的碗里丢了几个铜板，当即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嘴里秃噜个不停。
“诶呦，谢谢小姐！小姐大富大贵顺风顺水！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
然而乞丐的吉祥话还没说完，清湖忽然身形一晃，接着便直挺挺的倒在了魏熠的怀里。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魏熠大吃一惊，转眼看向乞丐。
乞丐也是懵圈，见他盯着自己，一个劲的摆手道：“看我干吗！你也听见了，我可没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