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籍田大典完毕,第三日是献蚕缫丝。

    这三日,都在桑园的行宫渡过。

    第四日,回宫的当天傍晚。

    姬禾正把采摘回来的三枚桑葚,摆在姬穗的牌位前,燃香告诉她。

    忽然听闻扶光殿传来盛夫人胎息不稳的消息,她连忙过去。

    扶光殿中,太医署资历最高的太医,全数被传了过来。

    原因是,盛夫人白日采桑操劳,孕期月份尚小,以至动了胎气。

    姬禾第一次见到鲁王脸上有了明显的慌乱与紧张地神情。在听到症状尚轻,喝安胎药便可无恙时,鲁王才恢复一贯的稳重。

    她想起,君父脸上那种慌乱与紧张神情,在她母亲去世前病危的时候,没有出现过。在穗儿去世后,王后忧悲成疾的时候,没有出现过。在其他内命妇小产的时候,也没出现过。

    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一个男人,唯有面对真正喜欢的女子,才会表露真情。

    也许君父对母亲和姨母有的,从来都只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换而言之,唯有蒹葭才是整个鲁宫里,真正得到王心的女人。

    她不由想起幼时,母亲与君父相处的模式,向来是客客气气。

    彼时,她便以为这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仔细想来,自有记忆起,母亲好像一直都是郁郁寡欢。

    姬禾五岁时,曾见过母亲望着北方齐国的方向落泪,问母亲为何而泣,她便会摸着自己的脑袋说,是因为思念母国的亲人。

    她依偎在母亲怀中,“母亲不要哭,我和兄长还有君父,都是母亲的亲人,您想家了,就看看我们,我们都在您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母亲轻柔地抚拍着她的背,叹息:“日后你长大了,总要嫁人的,那时候,你也会离开母亲。”

    “那我不嫁,不嫁,我不会离开母亲。”

    “傻禾儿,你是鲁国的公主,注定了要走与母亲一样的路……”

    那时候,她还不太理解话中的含义。

    现在忽然联想起来,姬禾更加肯定了君父与母亲之间,是没有爱情的。

    他们的结合,仅仅是结两国之好。

    而自己和兄长的出声,也只是两国联姻生下的工具。

    然后他们再像君父和母亲他们一样,再各自与其他人联姻,再生下新的工具。

    子子孙孙,薪火相传。

    这便是王族的宿命。

    姬禾感到一阵恶寒。

    为母亲,为姨母,为这宫中其他远道而来的异国女子。

    为自己和菽姐姐,将来的命运。

    是夜回去,姬禾与姬菽照顾王后服完药歇下,两姐妹就守在床榻旁,不觉瞌睡了过去。

    夜半,姬菽惊醒,习惯性给王后盖被子,一扭头就瞧见一旁的姬禾倚在床边,脸颊通红,她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摸之下,一片滚烫。

    “禾儿,禾儿醒醒,你发烧了。”姬菽一边轻轻拍着她,想将她唤醒,一边喊人传太医。

    姬禾病了。

    考虑到她的病情,不适合与病着的王后同住一个屋檐,鲁王派人将她送回了自己的殿中休养。

    她极少生病,幼时偶尔病了,也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

    此时病着,姬禾脑中一片混沌,迷迷糊糊中,时常好像看见了母亲的样子。

    有时是端庄地站在她的床前,一脸担忧地伸手来探向她的额头。

    有时是喊她的名字,轻柔地给她擦脸和手。

    一举一动都是关怀备至,是她很久都没有体验到的久违的呵护感。

    姬禾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哪有什么母亲。

    来人是魏夫人,以及她身后的一众妃嫔。

    魏夫人见她醒来,拍了拍胸口,欣喜道:“庆陵可算醒了,你烧了一天一夜,昏睡了三天,在不醒来,可就危险了。”

    接着便是诸位妃嫔,轮番围上前来表以慰问。

    来一个,姬禾就挨个拉住她们的手摸了摸,以此来寻找,在昏睡时给她关怀的那双手。

    但这些内命妇们,皆是手如柔荑,柔弱无骨,完全没有印象中那份温暖有力的感觉。

    姬禾想了想,印象里那人是喊她的名字,可是眼前这些人,向来只会唤她的封号‘庆陵’。

    那个人,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看来,不过是她病中做的梦而已。

    于是,姬禾道:“昏睡的这些天,多谢诸位的关心和照料,禾铭感五内。”

    “庆陵打小是我们看着长大了,自家人说什么谢字,你好了便好,王上和我们也就能放心了。”魏夫人抚摸姬禾的鬓发,道,“饿不饿,想吃什么告诉妾,妾给庆陵安排。”

    姬禾随意说了道食物,魏夫人等人便欢欢喜喜退出殿去。

    殿内清静了许多,姬禾靠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问妫巳:“我当真昏睡了这么久?”

    妫巳点点头。

    “我迷糊中,可有说些什么。”

    “公女思念懿德王后,经常喊着母亲。”

    “这几天,都有谁来过?”

    “太子荣天天都过来,公女菽因照顾王后,走不开,隔天便会来看您,盛夫人和王上来过一次,还有便是范大夫了。”

    “师傅?师傅如何进来的?”

    姬禾十分意外,毕竟外臣不得入后宫。更何况,以范奚如此守制的性子,竟也会行此‘不合礼数’之事。

    实在太令她诧异了。

    妫巳如实道:“范大夫是随太子荣进来的。”

    是了。师傅能来此,必然是随兄长进来。

    她果真病糊涂了。

    “兄长今日来过没?”

    稚辛摇头,补充道:“算时间,就快来了。太子荣日日都是在朝会之后,才过来。”

    姬禾颔首,交代:“待会兄长来了,先别告诉他我醒了。”

    说完,她便闭着眼躺了回去,扮昏睡。

    想给兄长一个惊喜,吓他一跳。

    他们一进来,姬禾就察觉到了。

    两种脚步。

    像是怕惊扰到她,走得尤为轻。

    先是姬荣在问稚辛与妫巳,她今日的情况。

    两个人很听话地遵从姬禾的吩咐,没有照实说。

    姬荣在她床前坐了会,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感到烫手的温度,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满是担忧:“禾,你要好好的,快快醒过来,最近宫中多事之秋,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妹了,你可千万别有事。”

    姬禾装不下去了,瞬时睁开眼睛,喊了声兄长,我没事。

    见到她醒来,姬荣简直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对着姬禾脸上伸手捏了捏。

    “疼疼,你捏我做什么!”

    姬荣一本正经,“怕我在做梦,捏捏你是不是真的醒来了。”

    “我帮你证明不是做梦。”说罢,姬禾伸手扑向姬荣,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好妹妹,快住手,我信了这不是在做梦。”

    兄妹二人闹成一团。

    范奚见到姬禾这样一幅有精气神的模样,知晓她无恙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他想上前关心两句,但此时魏夫人她们正端着膳食过来。

    殿中涌入了这么多人,碍于环境不便,范奚旋即悄悄离开。

    姬禾似有所感地抬头,透过重重帘影,依稀看到范奚离去的背影。

    自穗儿去世之后,她就搬进了琼琚殿给姨母侍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上课,没见过范奚。

    唯有前几天的籍田上,远远见到范奚一次,但都没有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如今范奚主动过来探望她,却也不得其时。

    不消多想,姬禾便迅速掀开被子,起身下地,不管周围人的反应,拨开人群朝外追去。

    “师傅——你是来看我的吗?”

    檐下的范奚听见这声呼喊,脚下一顿,回首转身,就看见姬禾中衣单薄的模样,带着几分病后初愈的苍白虚弱。

    她刚跑过来,裙裾还在飘摆,一双未穿屐履的脚就这样显露出来。白衣光脚踩在粗粝的地砖上,被身后雄踞龙盘的高大殿宇衬得更为娇小。

    范奚远远朝她一揖,随后快步走上前来,凝眉道:“公女怎么鞋也不穿就跑了出来。”

    闻声姬禾低头一看,将脚缩了缩,直至被裙摆挡住,她嗡声道:“等我穿好鞋子再出来,你就走掉了。”

    “不会,臣走得慢。”范奚沉吟,“公女若想召见臣,命人传唤便好,不必自己跑出来。”

    “你刚刚明明随兄长进来了,为何不与我说话,就悄悄走了。”

    范奚解释:“殿中贵人多,臣是外男,不宜冲撞贵人,更不宜久留。”

    这样的理由情有可原,姬禾听着,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但她心内却也莫名地涌上一丝丝连自己都不知缘何来的委屈,“可是我就想见到你,想和你说说话。”

    范奚察觉到,今日的姬禾格外的情绪敏感。

    他自然也想留下来,关心她,照顾她。

    但,他没有资格。

    于是范奚用哄人的口吻,劝她回去,“风大,公女身子初愈还需将养,先回去好不好?改日,臣再来拜见公女。”

    适时,殿中的妫巳和稚辛也一脸焦急地拿了件披风、提着她的鞋子赶了出来,稚辛把披风批在她身上,妫巳蹲着为她穿好鞋子。

    姬禾见身后,魏夫人她们也都出来了,于是点了点头,含笑朝范奚挥手,“师傅,那我等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