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岁

    一场同窗,各为其国谋,针锋相对,本也是常理。

    可偏偏这个人,视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为蝼蚁,用全城百姓的性命来报复对手。心思之歹毒,手段之残忍,令范奚感到陌生和惊心。

    他脸色如霜,扬手将帛书置于灯上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掉。

    随之烧掉的,还有两人一点一滴的同窗之谊。

    楚军撤离后,子顺的大军便重回商丘,着手清理修整这座被烈火焚毁的城池。

    他们一路过来,天地间都是皑皑雪色,连睢水河都结了厚厚的冰。

    唯有商丘城内外,积雪都被烈火烧的融化消失,只剩满城死灰。

    商丘城门烧的只剩个破损楼门,进去则是黑漆漆的断壁残垣,与浓烈刺鼻的焦味。

    士兵们清理出一条主干道,在废墟之下,搬出无数不成人形的大小尸骸整齐摆放在路旁。

    这些罹难的尸体,都是他们的同胞。

    他们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他们与这座城池,共赴国难。

    有人强忍泪水,有人低低啜泣,有人无语凝咽。

    不少人被这景象刺激的一阵胃痉挛,匆匆扭过头,就哗啦一声呕吐了出来。再转过头来时,眼中充斥着强烈的仇恨与热泪。

    战场之上,苏夷见惯生死,但都没有眼前屠城的场景来的触目惊心。

    饶是他,也在强忍着不适指挥部下各自负责哪个区域。

    范奚自进来后,便一言不发,此时更是冷如冰霜。

    不多时,王驾行至。

    子顺下了马车,朝整座城内罹难的百姓尸体,重重一揖。

    经过一个月逐门逐户的清理,在墙垣瓦砾、水井地窖□□搜寻出十一万百姓尸骸。

    子顺下令,将这些义士,通通厚葬在商丘城外的高山上。

    料理完商丘城,腊月始,靖宋的鲁军陆续分批返程归鲁。

    范奚先行一步,带了一支仪仗卫队,去陶丘迎接姬禾一齐回鲁。

    寒冬腊月,路遥难行,归程比来时多费了一半的时日,抵达鲁国时已过了民间的腊祭。

    一回宫,姬禾便去给鲁王请安。

    将这几个月的事,简要汇报。提到商丘屠城,她虽未亲眼看到惨状,但光是描述就已让她深感难受。

    鲁王看出她的沉重不适,将话题一转,“外面的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战乱,更是无情,你回来便好。”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只要寡人在,就绝不会让你们陷入危机。”

    姬禾点点头,“君父英明神武,国中君臣一心,自然无懈可击。”

    言语中满是对父亲的信任。

    父女二人又说起了姬姮母女,深深叹惋。

    一个丧夫丧子,一个丧父丧兄,仅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若非不合礼制,鲁王都想将妹妹和外甥女接回鲁国,共享天伦。

    鲁王不由哀叹,问姬禾,宋国新王子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禾思忖片刻,答道:“宋王死里逃生后能第一时间整军抗叛乱,是为果敢;亲赴前线坐镇,是为英勇;军中纳谏兼听,是为贤明;奉姑母如同生母,是为孝顺。”

    “能得你如此评价,想来他日后也能治理好一国,善待阿姮和子夜。”

    “是呢,姑母和子夜妹妹有此倚仗,君父可能安心些。”

    “傻丫头,外嫁女子的倚仗,不在夫,不在子,而在于她背后的母国是否强大,是否能给她强有力的支撑。”

    姬禾睁大眼睛,满是震惊,“君父是说,宋王尊奉姑母,也是因为我鲁国出兵相助之故?”

    “阿姮母女曾久困商丘,商丘城中初期只有戚诀的叛军,当真是他救不出来吗?”

    鲁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姬禾自小聪慧,他一点拨,她自然能猜得到。

    而后,姬禾果然大悟:“他、他是故意不救,为的便是以此做饵,引我们出手去救姑母,救宋国……若、若姑母她们没能躲过叛军追击,就此殒命,势必会激起我们对戚诀的忿恨,自然也会出兵讨贼……为何,人性这般复杂?”

    “不复杂子顺岂能乱中翻身,登基为王。”鲁王目眺殿外,给了她一句影响颇大的话,“禾儿,为王者无情,这便是君王之道。”

    鲁国的女儿,不能只是娇弱的金花玉露,他会护着爱着他们,更会教他们如何看清一切。

    姬禾将这句话咀嚼了几遍,暗暗记下,挽上鲁王的胳膊,“儿臣受教了。君父所言,儿臣铭记在心。”

    鲁王摸了摸她的头,“就留在此处用膳,饭后回寝好好休整,养好精神,过几日便是元日了。”

    “好呀,儿臣好久没陪君父吃饭了,不如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一道叫来,正好儿臣带回了些物什,一起给了,省得我跑腿。”

    鲁王狐疑地盯着她:“带了什么,怎么兄弟姐妹们都有,唯独没有寡人的份?”

    姬禾一拍脑袋,“哎呀,看看儿臣这浆糊脑袋,竟忘了第一时间给君父。”

    说完,她便提着裙裾小跑到殿门唤稚辛,将她在赵国亲自采买的裘皮兽毛胡服等送进殿来。

    ……

    元日前夕的献岁宴,起往年都更为简单。

    短短半年,鲁国已起兵两次援外,大批将士还在齐国边境餐风饮露,国中实在没有心思歌舞升平。

    前朝尚且如此,后宫宴会自然也随之降了规格,由王后在琼琚殿简单操办。

    合宫女眷知晓原因,纷纷派人去打听,几位公女都穿戴什么。

    姬菽姬禾识大体,都只如常打扮;姬穗一心只对吃食感兴趣,更是没有在穿戴上花心思。

    众人得知,皆默契地收起了新衣发饰,照常穿着赴宴。

    唯有入宫不满两年的盛美人少了个心眼,既没有与众妃嫔通气,也没有刻意去打听,穿着年前由内宫献上的金边柿蒂纹华锦曲裾,抱着手炉欢欢喜喜到了琼琚殿。

    坐下后,她才发现整个殿内,唯她一人光彩夺目,显得格格不入。

    时下,便有人盯着她交头接耳、掩唇轻笑,当成乐子。

    盛美人一阵疑云,便问大家怎么穿着如此朴素。

    语毕,众人笑得更深。

    盛美人被这反应,弄得满脸通红,垂头端起青铜爵猛灌,不由呛出声阵阵咳嗽。

    姬禾见状,轻轻搁下玉箸,发出赞叹之声:“盛美人的衣裙真美,尤其是这柿蒂纹,绣的栩栩如生,祥瑞万分。”

    “柿?柿在哪呢?”姬穗听见个柿字,立马从簋器中抬头,双眼绽光,“冬天还能有柿啊?”

    一旁的姬菽不由失笑,往她食具中夹了一筷子菜:“不是说柿,说的是盛美人衣裙上的柿蒂纹,你个憨货。”

    “哦,原来是这样,”姬穗也朝盛美人看去,“是极好看呢!美人配美裳。”

    几位王姬一打岔,盛美人不在难为情,只淡淡一笑,“是宫人们的手艺好,穿在妾身上不过是锦上添花。”

    王后看着众人,也笑着道:“今日众位姐妹们聚在一起贺岁,都是为了鲁国祈求风调雨顺;盛美人衣裙上绣着柿蒂纹,正是柿柿如意的好彩头。”她的目光转向盛美人,“妹妹有心了,本宫便赐妹妹明珠一斛。”

    盛美人连忙起身,朝王后躬身一拜,“妾谢王后恩典。”

    这一闹,不仅没使盛美人失礼,反而还名利双收。其余妃嫔悻悻不已,各自腹诽:早知道,她们也穿新衣服了。

    盛美人是越国送来的,出身民间,是宫内的新人,空有美人名号,却一直未得承宠。入鲁宫一年半载,连鲁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各妃嫔本就看不起她的出身,加上她不爱闹腾,年节之外也鲜少与众人走动,便与合宫都不太熟络,她们也便未将她当成自己人。

    方才姬禾的解围,她记在心里,于是抬眸朝殿首左侧感激一笑。

    她知道这位王姬,春祠的时候,在宗庙祭坛上,远远见到姬禾与太子荣并肩站在王上王后的身后。

    姬禾视线与盛美人相撞,也朝她眨了眨眼。

    筵席一散,各妃嫔们陆续叩拜离场。

    姬禾最后一个起身,也朝王后一拜,“禾儿明早再来给姨母贺岁,先行告退。”

    “禾儿,你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守岁嘛!”姬穗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广袖,不让她走。

    盛情难却。

    然而姬禾抚上额边,半闭着眼,放软了声音:“我适才喝多了果酿,有些头晕,便不守岁了,想回去歇着,好穗儿你就放我回去吧。”

    闻言,姬菽也上前,看着姬禾脸上红光,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切声道:“头晕可难受了,母亲,就让禾妹妹回去安寝罢。”

    王后自是颔首应允,交代了几句,又唤了人来,要送姬禾回去。

    但被姬禾谢绝了,她说殿外有她的轿撵,便由妫巳稚辛扶着出殿。

    离开她们的视线,姬禾才睁开眼睛,眼眸里一派清醒,全然没有喝醉的样子。

    外头还在下雪,即使打着伞,还是有雪花飘在姬禾眼睫上。

    主仆三人踩在雪地上,小心地走着,慢慢出了琼琚殿。

    姬禾上了轿撵,淡淡吩咐:“去宗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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