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白露，秋雨潇潇，雨打芭蕉。

    季甜甜出了手艺坊二门的小穿堂，哼着一曲“莺莺拜月”，信步悠闲地朝花木深处最安静的那座院落走。

    精艺坊共设三间：西为堂，中为斋，东为寝，堂作会客，斋行工艺，寝为居所，两两之间围合天井，风雨连廊贯穿互通，比之售宝坊和手艺坊的喧嚣繁碌，这方庭院深深的清幽婉约足让人有聊酒一壶，慰以风尘的雅致闲情。

    她先是倚栏喂了会儿秋肥的锦鲤，又翘首逗了逗檐下叽喳的金丝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掸掸手，抻抻腰，走向那间被无数买手藏家们誉为神作诞生地的「钿霜斋」。

    推开碧纱格门，悄声穿越前厅，女孩脚步惯性地在翠竹荷月的楠竹卷帘后停住。

    帘后一股幽香轻袭，若隐似无地勾着人想一探究竟。她屏息掀帘，眼波环扫，果然见花窗下，槐荫间，明婳俯首在压条机一侧的楠木桌上，正聚精会神地用焊枪焊接一只初成胎型的金丝珐琅芙蓉簪。

    见那花丝间的焊药熔化得差不多了，焊接工序即将收尾，她不敢出声打扰，便倚在竹影摇窗的斑驳中，目光痴痴地打量起眼前妙手翻飞的女人。

    坊间都说，婳柔坊花丝镶嵌手艺是为一绝，成立仅三年，其品牌的花丝镶嵌首饰珠宝便已成为风靡行业的佼佼者。不同于其他工艺美术大师创办的工作室，婳柔坊是一支极其年轻的创作团队，团队仅二十几人，既承担品牌自营，又承接高端定制，其设计主创均师承业内闻名的花丝镶嵌非遗技艺传承人——

    以首席设计詹雨佳为代表的京派花丝繁缛轻盈，典雅华丽；以首席设计柯昊川为代表的渝派花丝简洁灵巧，素雅清新；而婳柔坊的创始人，也就是眼前这位明婳明大老板，其在细金工艺上更是南北精通，她的作品风格集两派风格特点于大成，既保留着传统花丝的典雅华贵，同时又极具地域色彩和个人特色，往往一经问世便会被买手秒单，其手艺精湛之妙常常被业内赞誉技如其名——

    既睿智又娴静，既清亮又美好。

    其实，少有人知的是，明大老板不仅技如其名，人，也如其名。

    细婉的眉，妩媚的眸，妖冶的唇，一张脸清冷而透彻，虽垂眸肃穆，粉黛未施，却依旧明艳清丽，干净得没有半点烟火气息。

    季甜甜越看越呆，也越看越惋惜。她、雨佳姐和林姿姐经常在一起开玩笑，说明婳这张脸要是去混娱乐圈，必然轻轻松松日薪208，可她偏生了一副手艺人的死心眼，无怨无悔地深耕在寂寞枯燥的工艺一线，当真担起了匠人精神的那句“一生择一事”。

    思绪飘飘悠悠飞出窗外，还没来得及凭风而起，就被檐下的雨打得七零八落。季甜甜回过神，发觉到耳边焊枪的嗡鸣声已然消弭，立刻喜上眉梢奔到明婳身边坐了下来。

    “等好一会儿了吧。”明婳放下手里的焊枪和粘活镊子，问，“有事？”

    “有事有事！”季甜甜头点如拨浪鼓，尖声表明来意，“婳姐，盛天娱乐的那个制片主任叫什么什么李文……哎呀！全名忘了，反正姓李，他又又又来了！”

    “又又又？”明婳红唇微勾，上挑的眼尾缓缓漾出一抹盈润妩媚的笑，“他又来干嘛了？”

    “哎呀找你呀！”季甜甜越说越激动，“婳姐你忘啦？盛天娱乐要推出一款大型文化艺术类综艺真人秀，叫《东方·匠心——了不起的非遗》，然后人家邀请你以花丝镶嵌传承人的身份参与纪录片的拍摄嘛！”

    “哦，想起来了。”明婳点头，脸上清丽的笑立刻百无聊赖起来。她收回视线，抬手端来一只明矾锅，边摆弄边懒懒道，“我记得让你推了？”

    季甜甜点头，“是推了，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推了。我按你的话和他们说了，说我们明老板自觉资历浅薄，无法担此重任，行业内有很多技艺超群的前辈大师都比我们明老板适合拍摄这款纪录片，由他们向公众展示花丝镶嵌的千年风采才能令从业者信服，令观众们期待……吧啦吧啦就这样类似的话说了一大堆！”

    “嗯，说得很到位。”

    “可他们不听啊……”季甜甜懊恼起来，“就那个……李什么什么的，坚称你才是他们的最佳人选，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不，推了又来请，推了又来请……今儿已经是这个月第四回了，现在人还在手艺坊的接待厅呢。”

    女孩告状般的诉苦刚落，明婳便十分困扰地蹙起眉头。她久久思忖，修长如葱的指尖不断轻敲台面。季甜甜见状暗喜，以为自家老板动心了，不禁在心里盘算起半小时后明婳会见制片主任的出场方式。一定要装逼，且有格调，要光芒万丈如同仙女下凡，最好再去售宝坊挑人给她六扇开道，这样才符合自家老板天上有地下无的矜持人设。

    她这厢想得正美，哈喇子都要流出来，结果幻想里的主人公却十分不解风情。半分钟后，明婳收起敲击楠木桌面的动作，秀眸恢复了一汪懒怠倦媚的淡笑。

    “去推了吧。”她用最温柔的语气宣告最残忍的决定。

    啪！一颗沉浸装逼的少女心破裂，季甜甜兴奋的眉眼立马耷拉下来，“啊？！还推啊！”

    “嗯。”明婳也不看她了，轻描淡写地应着，然后将耐火板上的金丝珐琅芙蓉簪扔进了明矾锅里。季甜甜一阵牙疼，捧着下巴，凄凄惨惨地盯着女人眼尾的那颗泪痣，不死心道，“婳姐呀……真的要推吗？其实我觉得这个节目挺好的，虽说是明星真人秀，但主题是推广非遗文化，很有意义呀！而且那个李制片说了，咱们花丝镶嵌是最具代表性的第一期，重中之重，他们十分重视，他还保证了绝对不会娱乐至上，一定会尊重传统工艺的专业性和严谨性！我想……要是你能应邀，就凭咱这个脸，这个手艺，绝对能一炮而红呀！这对咱们婳柔坊以后的发展也……”

    季甜甜的声音越说越小，“有利无害”四个字被她知情识趣地咽了回去。明婳挑眉看了她一眼，笑意更甚，幽道，“继续说呀，也什么？”

    “……”季甜甜嘿嘿两声，愈发怂了，“哎呀其实刚说的只是一方面啦，我担心的是怕得罪了盛天娱乐。您看人家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就大发慈悲出山了，再看盛天娱乐，人都来四回了，咱还赶人家走，这是不是太不道义了？而且咱们婳柔坊近两年和盛天娱乐合作得还算愉快，他们多部古装影视剧的造型、置景都启用了我们婳柔坊的花丝镶嵌，从影视媒介最终呈现的效果来看，妥妥双赢啊！所以我怕这次谈崩了会影响到婳柔坊和盛天娱乐之后的合作，您看……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下？”

    女孩说得一脸语重心长，试图打动专心清洗簪体的明婳。谁知明婳不接话茬，反而挑着一双攻击性十足的艳眸审问起她，“行啊季甜甜，什么时候嘴皮子这么利索了……从实招来，谁教你的？”

    季甜甜脸上立马青一块白一块起来，她啊啊叫了两声，抬手死死捂住脸，羞愤道，“我就说我装不像！都是林易哥！他非要拿街拐角弄堂里油墩子诱惑我来劝你的！”

    “……”明婳一头黑线，她无奈笑笑，接着把季甜甜的手从羞得通红的小脸上扒下来，正色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一心为了婳柔坊好。”

    “这件事我也考虑过，如果盛天娱乐真因为我拒绝了他们的综艺邀约就切断和我们婳柔坊的其他合作，那这家公司的眼界和胸怀也不过如此。没有盛天娱乐也会有其它娱乐，反正想和我们合作的影视公司不止他一家。”

    女人清清丽丽的嗓音落入耳畔，倒比檐下勾头滴雨的叮咚声更叫人神清气爽。季甜甜情绪平复了许多，也不羞了，只望着窗外的芭蕉雨深深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那可是盛天娱乐啊……”

    “盛天娱乐怎么了？”明婳头也没抬，轻嗤地从官皮箱里拿出几只描画精致的景泰蓝粉盒，预备着拿釉料调配珐琅。

    季甜甜闻言大惊，也顾不上悲秋伤春了，神色激动地为其申辩开来，“我的明老板呐！那可是盛天娱乐！背靠盛天集团，一经成立就是娱乐圈的传媒巨头了！而自三年前盛天集团大公子，商家大少商庭樾接手后，盛天娱乐更是一跃成为行业龙头，其全文娱产业链布局几乎垄断了娱乐圈的半壁江山！他手下的影帝影后、天王天后、当红流量花生、名模、偶像团体甚至是短视频大网红数不胜数！就连最近爆火的那个陆筝，听说也签给盛天娱乐演艺经纪中心了！”

    “谁是陆筝？”

    “就是最近很火的那个选秀综艺啊！他是男团组冠军！又帅、性格又好……嘿嘿跟小太阳一样！”季甜甜越说越兴奋，满眼都冒粉红泡泡，“呜呜呜他现在是我的新墙头！”

    “……”

    “哎呀哎呀跑题了……”季甜甜察觉到明婳无奈的视线，嘿嘿两声忙把话题又绕了回来，“我的意思是，内娱现如今横着商庭樾这位大佬，不说只手遮天那也差不离了，我怕就算咱们婳柔坊想跟其他影视公司合作，以后的处境也会……”

    女孩顿了顿，口吻越发小心翼翼，“而且我听说，这位商大少神秘莫测，虽然年轻，但为人处事狠辣凌厉，对家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了，所以婳姐，我实在担心……”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明婳接过她欲言又止的话头，嫣然笑意自眼尾的那颗泪痣处犹如油画般晕染开来，“就算有一天真如你说得那样糟糕，我也会尽力解决，你们放心。”

    说罢，女人从工具盒里取出蓝枪，蘸取调好的珐琅填涂在酸洗过的金丝芙蓉胎体上。

    釉料滴落在掐丝而成的芙蓉花瓣间，蕊心明黄，叶心翠绿，映着眼前秋雨缠绵的景儿，倒颇有苏轼词中芙蓉在秋水，时节自阖开的恣意情致。

    商庭樾……

    明婳眼底漾起一帘拨弄秋水的笑。

    若问胜林堂，清风满庭樾——倒是个很好听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