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书望的相识符合一个浪漫爱情故事的起始。

    苏碧糖去食堂吃饭时，不小心丢了一本《人体解剖图谱》。那是一本很有年头的旧书，她刚从学校门口的旧书店淘回来没多久，覆着装帧布的硬壳封面即使放在今天也算讲究，内页的每一张图都是手绘的素描画，画画的人一定是个既精通素描又对解剖学了如指掌的高手，才能创作出如此立体又逼真的解剖图。而这样每一张都称得上艺术品的画，这本书里有几百幅。更难得的是书保存得很好，苏碧糖无意间发现它时简直如获至宝，不能相信有人舍得把它像废纸一样卖到旧书店。

    那天她把书弄丢了，懊恼了半天最后决定到校内论坛上发个寻找失物的帖子试试。帖子刚发布，室友秦软软就惊叫起来，原来几乎和她同一时间，有人发了个招领失物的帖子。帖子的内容也差不多一模一样，除了一个写着“丢失”，一个写着“捡到”，下方留着不同的手机号码。还有人在帖子下面回复：这是什么新型的交友方式吗？苏碧糖顾不上那些调侃，赶紧加了对方微信。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称不上浪漫。

    她原本想立刻就去拿书，但秦书望说自己很晚才会回校，最后两人约定第二天下午下课后在图书馆门口见。她的宝贝书失而复得，心情顿时又美好起来。第二天是周五，学姐周芒芒喊她晚上一起吃饭逛街，她一下子就把去拿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晚上快九点的时候，秦书望给她发了个消息。等苏碧糖慌慌张张赶到图书馆时，已经过了十点，图书馆也关门了。

    但秦书望在门口等她。

    她使劲地向他道歉，他反而笑着安慰她：“没关系的，我晚上也没事，本来就要在这里待着的。你一直不来，我是想着，不要出什么事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书递给她，“你的书。”

    苏碧糖又开始道谢，他认真地向她解释：“不用谢我，我如果不拿走，你回去找也应该找得到。不过这个书放在打饭的窗口，我怕放久了会弄脏，食堂的人又不愿意代为保管，我就先拿走了。很高兴能完璧归赵。”

    周日晚上返校，苏碧糖带了两块芝士蛋糕。她突发奇想，秦书望会不会在图书馆呢？她本来想请他吃饭以表谢意，但他没有答应，如果他在的话，正好把这两块蛋糕送给他，如果他不在，那就算她的心意到了吧。

    她没有给他发消息，但却真的找到了他。

    图书馆那么大，她却一下子就看到他了。当他的身影安静地闯入她的视线时，她激动得心跳都加速了。

    秦书望看到她时也有点意外，但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那一种亲和力，礼貌但没有疏离感，苏碧糖觉得，就是最初的好感来源吧。

    他身上还有许多能让人产生好感的地方。

    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当，衬衫上有淡淡的洗涤剂味道。

    他的脸颊窄而瘦，下颌线很清晰，身材也是瘦的，显得个子比实际更高一点，整个人看起来都清爽干净。

    他的笑容也干净，像早晨的阳光，比起正午的太阳，不那么灿烂热烈，光亮和温度都恰好。

    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坚持跑步。苏碧糖试过一两次，最后坚定地放弃了。但她清楚地知道，那需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做到。

    他总是在学习，好像怎么也学不够，永远也不知疲倦似的。苏碧糖觉得作为医学生，她的学业已经够繁重了，可是跟他比起来，她竟然显得有些清闲。

    他全神贯注学习或工作的时候，是苏碧糖觉得他最有魅力的时候。他的眼神那么认真，执着，让人相信，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挡住他。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她心动的。

    她总是反复想起那次见面。他们约好一起去食堂吃饭，秦书望从校外做兼职回来，苏碧糖在校门口等他。她远远地看着他快步走来，到了近处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甜筒。天气已经热了，冰淇淋开始融化，和她四目相对时，黏稠的奶油不断滴落下来。秦书望眼里闪烁着窘迫，挤出一丝笑容：“没想到化这么快。”

    苏碧糖手忙脚乱地找出纸巾，一边给他擦手，一边接过甜筒。那是学校附近一家网红店的甜筒，她去买过几次。

    “要不别吃了，扔……”秦书望看着她。

    苏碧糖没等他说完，三口吞下甜筒，对着他笑：“好吃！”

    这是秦书望说过的，最让他心动的时刻。

    而苏碧糖最心动的时刻，是每次听到他饱含兴致地问她：“小朋友今天想吃什么？”每当那时候，她就会觉得他很爱她。

    有没有难过的时候呢？

    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上了一整天系统解剖课后，秦软软迫不及待地出去约会了，另外两个单身室友去搞团建，苏碧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对着解剖图发呆。

    秦书望去图书馆学习了。

    苏碧糖哭了一会儿，想起秦书望拿着快要化掉的甜筒向她走来的样子。她不需要礼物，也不需要什么仪式，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哪怕只是坐着，说说话聊聊天，为什么连这个都没有呢？可是，也许节日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这只是和平时没有差别的普通一天呢。她不知道自己的难过到底对不对。

    到很晚的时候，她给他发消息说有一个礼物要送他。秦书望回复她：我就在楼下。

    他给她带来一盆小小的薰衣草，她的难过立刻烟消云散了。

    可她的礼物并没有让他开心，那双跑步鞋对他来说太贵了。苏碧糖终于知道，对有的人来说，节日的意味要复杂得多。

    但是事情也可以变得很简单。就像薰衣草作为礼物，比一只口红或者什么别的，所能带来的快乐更为悠长。紫色的花穗开了一轮又一轮，独特的香气久久地弥散着，好像永远也不会败落，就像人对于爱情的期待。

    按照约定，她再也没有给他买过礼物。

    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只有一次。

    为了能和他多待一些时间，她兴冲冲地宣布自己要考计算机二级，然而对于这个领域，她没有丝毫的兴趣和天赋。秦书望给她辅导，一开始他很有耐心，后来他看出来了，她压根学不进去，但依然对她提出的各种可笑问题一一解释，这逐渐快要变成他们之间的一项娱乐活动。第一次考试完，果然考得一塌糊涂，但她满不在乎，认为下次一定会考得比这次好。

    秦书望突然就生气了，让她不要再浪费时间，也不要再浪费报名费。他那突如其来的不耐烦，让苏碧糖吓了一跳，也让她伤心极了。

    她哭了起来，秦书望手足无措地哄她。后来，苏碧糖没有时间再备考第二次，他们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如果她考过了，一切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呢？

    苏碧糖在心里嘲笑自己一下，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冒出这种荒谬可笑的想法呢。这次，她可是来和他说再见的啊。

    见一面吧，有些话想当面说清楚。她可是鼓足了勇气才给他发出这条消息，做好了收不到回应的准备。

    没想到他很快回复：好。

    他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以为自己会慌乱，可是没有，至少她表现得很平静。

    “早来了吗？”他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甚至带着几分严肃。

    “没有，刚到一会儿。”她想挤出一点笑容，可是没有成功。

    秦书望看起来更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时刻都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模样，面对面看到时反而有一点陌生感。

    他看了看她面前的咖啡，笑了一下，“怎么不点块蛋糕？”

    苏碧糖摇摇头：“不用。”

    他在她对面坐下，“要一个吧。”

    “今天不想吃。”苏碧糖坚持。

    服务员走过来，秦书望点了一杯和她一样的咖啡。“好吧。我也不知道这里做得怎么样，大概率还没有你做得好吃吧。”

    苏碧糖笑了一下，心底却有一团苦涩弥漫开来。蛋糕，她本来是不会做的，可是他说太贵了，她就学着自己做，然后惊喜地告诉他成本是多么便宜，成品的味道又是多么惊艳。他笑着说她是小傻瓜，“你只算了面粉、鸡蛋、奶油多少钱，可你买的烤箱、模具、漂亮的包装盒，用的水电不是钱吗？”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简单地夸她一句做得真棒。

    现在他终于说出了她想听的话，可是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来北京，是要玩几天吗？”他就像个老朋友一样，和她寒暄起来。

    苏碧糖受不了了，他怎么可以做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或者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样和她说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质问的话，说出来却变了味道，她的话音末尾带出一丝哭腔，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

    秦书望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脸上轻松的神色也消失不见，仿佛一张光亮的面具在眨眼间消失于无形，露出了面具下苍白的底色。

    “你没有哪里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够好。”他不看她，面无表情地说。

    苏碧糖失望了，爱情一旦消失，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些虚伪的话术了么。

    这时，他深深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不信，那我来告诉你。”

    “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今天就讲一讲吧。你去过农村吗，不是乡村振兴的新农村，而是最偏远的山沟里，隔很远才有一户的那种农村，对，就是你爸爸和他的同事们翻山越岭去扶贫的那种农村。我家有三间房，其中还有一间是土房。我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挣的钱除了给老人看病，就只够自己生活了。我还有个弟弟，他的脑子不太好，没怎么读过书，只能在小工厂里干点粗活。我爸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动手，我妈会来找我哭诉，我会给我爸发消息，劝他不要再打人了。你有一个富裕体面的家庭，这样的生活，你能想象吗？”

    苏碧糖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清。

    “碧糖，你有条件读八年制的医学，从来不用考虑就业的问题，可我能读硕士已经是极限了，每一分学费和生活费都要靠自己挣。你还没开始实习，就有江景房可以住，而买个像样的房子，可能是我一辈子的目标。我的终点，仅仅只是你的起点。这种感觉，你又能明白吗？”

    “对不起……”眼泪落下来，她终于可以看清他的面容，却不敢看他。

    “你又为什么要道歉呢？”秦书望淡淡笑了一下，“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也不能为了自己没有得到那些东西，而去怪罪任何人。这就是现实。”

    “但现实，是可以改变的……”苏碧糖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笑容让她心痛，她舍不得丢下这样的他。

    “现实的改变，有时候只是换了一个面目呈现，让你误以为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真的很努力了，但那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努力所能达成的普通结果，起不到什么真正的作用。”

    “你不相信我吗？”苏碧糖急切而委屈地说，“你觉得我不能和你一起克服困难，你觉得我太娇气，觉得我不够努力，是吗？”

    秦书望沉默了一下，苏碧糖不知道他是在犹豫该怎么说出口，还是在迟疑那些话本身。可他还是说了。

    “是。我不相信。”决绝的话，掷地有声，打破了苏碧糖的最后一丝幻想。

    “你没有尝过没钱的苦，你没有体会过，那种时时刻刻存在着，如影随形的窘迫感。你不知道，穷是怎么把一个人死死困住的。也许你觉得自己并不算很有钱，但那些差距，已经足以让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就像你拿了一袋山竹过来，而我在那之前根本没见过它，更不知道怎么吃它。味道很好，但我却在想，真浪费啊，这么贵的东西，果肉只有那么一点，一口就没有了。我甚至一想到自己家人过的日子，就有一种罪恶感，我不应该享受，那就像背叛了他们。

    “我可以努力买房，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努力了总会有的。但即使有一天我买得起房子，我仍然买不起山竹。你的蛋糕，你的项链，你的毛绒娃娃，所有那些五光十色的漂亮东西，都是生活的必需品，可是对我来说，全部都是奢侈品。所以，请原谅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享受其中。”

    苏碧糖呆呆地看着桌面，在他的最后一句话里，她听出了一丝嘲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见他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也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天真而又自大了。她一直以为，至少他们曾经的一切都是甜蜜快乐的，没想到对他来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就像糖里面掺了玻璃渣，只有她当成了真的糖。

    “你也不用那么同情我，我会走好自己的路，过好自己的生活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不是吗？只不过我未来的幸福，与你无关。”

    苏碧糖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专注地望着她，只不过再也没有了让她欣喜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