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祈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牵扯着一痛。
他分辨不清赵岁欢和岁岁之间的界限,他不明白这感情始于哪里,又该归往何处。
看台下。
岁岁站着没动,那凶兽便也只是谨慎地围着她绕圈,时不时地呲牙威慑。
“欢儿可知晓户外遇到猛兽袭击,最是不能露出脆弱的脖颈?”记忆里的胞兄正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日围猎时惊心动魄的场面。
男孩神采奕奕,唇红齿白,手里还握着给她带的面人儿,眉飞色舞地描述着。
“那是你最致命的弱点!若是想逃,便更是会激发那畜生的凶性!”兄长做了个鬼脸,顿时将她给吓得嗷嗷直哭,扑进娘亲的怀里,看娘亲给了兄长脑袋一下。
岁岁这般想着,唇边竟是没忍住绽出了一抹笑来,台上的众人皆是意外。
这般时刻,这个女子竟还笑得出?
她是这般的纤弱,好似那狼似乎都不许用上它的咬合力就能将她折成两半。
可呆站在原地,也只不过是会激发这畜生的凶性罢了。
——她不信楚祈真想伤她。
昨夜温存的余温仿佛还停留在指尖发烫。
岁岁停下戒备的动作,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懈下来,就那般闲情逸致地站在原地。
最后竟还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楚祈没理由的呼吸一滞。
她想要做什么?
没理由的心慌让他的眼眸染上了抹颤。
但其实他知晓,她什么都没打算做。
那畜生见她毫无抵抗之力,后腿一蹬便吼叫着扑上来朝她纤细的颈肩咬了上去——
“还不给本王暂停!?”
这是惩罚。
岁岁猛得被狼撕咬住,意识都有些朦胧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兄长和母亲的脸。
这四年来每当想起他们,她总会觉得一切好似也并没那么糟糕。
实话说,她也没感觉到痛。只是能感受到温温凉凉的血在她的素面裙上晕染开,绽出一朵巨大的血花。
原来人在剧烈惊恐下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感受得到心猛烈的颤动。
待到这份恐惧散去,疼痛才会席卷全身。
凭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给父亲和妾室的女儿让出阳关大道。
凭什么她身为堂堂赵家嫡女,却要沦落成阶下囚受尽了折辱。
她赵岁欢家世显赫,身份尊贵,被天子赐婚珩王,将来若珩王登上皇位,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哪怕她当真痴情于他却惨遭厌弃,大不了退婚亦或者合离,成全了这没眼光的男人同庶妹又如何?
她照样能做她那风华绝代的赵岁欢,而不是在这里为奴为婢,在奴隶场上被人当作斗兽的玩物!
岁岁发着抖,感受着皮肉的撕裂,从发髻上将银簪摘下,死死地捏在掌心。
手上旧疾扯得她火烧般的疼。
她现在还不能死。
那些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岁岁澄澈的眸子里划过狠戾,那簪顺着她浑身的劲儿发狠地死死钉进了那匹狼的眼睛里。
畜生撕心裂肺地吼叫,将她甩到一旁似断线风筝般,刚要坠地却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我看你简直是疯了。”楚祈的身子连同着声音都在发颤,握着她藕臂的手紧了又松,生怕弄疼了她。
可血溢得满身都是,一时根本分不清伤在何处。
岁岁只嘲讽地呵笑了一声。
让她自证清白的可是他自己,究竟谁才是疯子?
他自以为所有地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就偏不可能如他所愿。
那匹狼显然是被激怒了,吼叫着便要再次扑来。
楚祈的臂弯尚还搂着岁岁腾不出手来,只听见周宁的一声惊呼,他竟是毫不犹豫用另一只手臂挡在了岁岁的面前。
狼牙穿进楚祈的下臂,血立马汩汩而出。
岁岁望着眼前飞溅的血珠,看向楚祈的眼神中充满了莫名。
他知晓自己不应当如此的。
没有小痣,也不怕水,性子一点儿也不活泼,甚至极有可能是誉王特意派来的奸细。
除了一张脸外再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臂上传来的疼痛令他微微皱眉。
——可他却总是觉着她就是她,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否是多年执念下的魔障。
可如若她真是她,为何又不同他相认,甚至还要百般抵赖呢?
他不明白。
他已经找了她整整四年了。
局面陷入僵持。
而正是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利刃划破天穹,劈在狼身,鲜血四溅,一剑毙命。
那人逆着光,哪怕岁岁头晕目眩根本看不清容貌,她都好似知晓他是谁。
当年,兄长被娘亲敲了头红着眼抹了把泪向她道歉。
“对不起……阿兄不是故意的,阿兄只是想逗你玩儿,”他一边说着,便是一边拍拍小胸脯,信誓旦旦地起誓,“我赵岁桉对天发誓,一生一世都对小妹好,一生一世都护她周全。”
…
赵岁桉将剑上的血甩净,落回剑鞘。
他满身的狼血,冷着眸光最后落到了岁岁的身上。
她竟是不知那满是人群的看台上,她的阿兄竟是也在。
楚祈的手已经摁住了她汩汩渗血的咬伤,运气倒好没有咬中脖颈,偏到了肩上,而他自己的手臂却还在渗着血。
他眼底的光晦暗难明。
随着岁岁脆弱的呼吸和咳喘,还是不断有血液渗出,场上满是腥气,她脸色苍白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但是她看着望着赵岁桉的眼神,蓦地笑了。
“大将军、是看我像你的妹妹,所以才出手相救的吗?”
赵岁桉的脸色一白。
“别说话了岁岁,我带你回去。”楚祈刚要抱着她起身,却是发现她竟是使着劲儿推开他,“岁岁!”
岁岁拼命地摇头,眼里满是泪,好似无比哀戚,“我……不要同你回去。”
她故作并未发现楚祈身体的僵硬,毫不克制力道的推搡下血渗得越来越快,楚祈只能颓然地屈服,“好,不回去,你想去哪儿?”
她好似是头一回听楚祈的声音放得这般的轻,生怕惊扰了她。
但她吃力地抬起发着颤的手,却是点向了令楚祈和赵岁桉的脸色皆是一沉之人——
那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楚凌风。
“不知誉王殿下……府上有无空房,收留几日?”
他错愕地看着连嘴唇都煞白了的岁岁,美人失了血色,却也不失风致。
他对上楚祈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又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亮纳入眼底。
最终,化作了几声大笑。
“自然、自然是有的!本王的府邸给美人住的地方,自不会缺。”语罢,他便径直上前,要从楚祈的手中接过岁岁,可对方却不肯放手。
他便又笑了,“珩王这是做什么?美人之言,还不清晰吗?再说了,本王可不似你这般毫不怜香惜玉之人。誉王府离这儿近,要是再不抓紧时间救治,恐怕危矣。”
说着,他又用下颔点了点楚祈自己的伤口,“还有,你还是先去看看自己吧。”
楚凌风笑容自然,岁岁也垂着眸不愿看他。
楚祈心中知晓,她这是在怪他。
怪他不信她,怪他将她送入狼口。
既然他如此坚信,那么她不如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她要跟楚凌风走。
楚祈终究是将指节捏得泛白,又骤然松开,楚凌风接过了岁岁便也不再耽搁,立马动身送往大夫救治。
楚祈独自一人半蹲在原地,手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而赵岁桉站在他身后,也是一动未动。
淡淡的暗香散了,就连指间温热的触感也失去,空气中只弥漫着难闻的腥臭。
楚祈起身,好似还有几分踉跄。
“王爷——”赵岁桉略有顾虑的开口。
再怎么说他们赵家和珩王也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看他失魂落魄成这样,一言不发,好似也不太好吧?
可楚祈又怎会是学得会客套之人。
“若是将军无事便可自行离开了,本王还要回府。”
赵岁桉被他哽住,更是觉着自己的好心被当了驴肝肺。
刚转身欲走,便是瞧见他又俯下身来,手从那匹死狼的眼睛里拔出了那根银簪,死死捏在手心,全然不顾自己伤口流出的殷红。
她分明知晓他不舍得伤她。
楚祈用力握了握,疾步离开此地。
赵岁桉的目光稍稍落在狼的尸体上片刻,神色晦涩难懂。
方才那个叫岁岁的姑娘熟练地拔出银簪刺下去的时候出手狠辣,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而且……她的手似还有几分不自然,想来除他之外,楚祈也应当注意到了这一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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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能选择的话,岁岁也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
恐惧已然散去,其实在她推搡着楚祈的时候便已经疼得要命,却还是咬紧了唇强撑着。
男子身上陌生的气息令岁岁下意识感到抗拒,可眼下除了得到他的帮助,她也别无选择。
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这已然是她能够想到的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她需要有一个机会与楚凌风面谈,可想要避开楚祈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并且还会愈发令他起疑。
所以,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与誉王面谈的同时还能打消楚祈对自己的疑虑,诚惶还能博得他内心的一点愧疚。
天下再不会有这样便宜的买卖了。
见她伤成这样都快晕过去了,唇边竟还是勾起了一抹笑来,楚凌风不由得一声冷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倒是心狠至此,不择手段。”
不得不说他今日才算当真是正眼看了她,对她先前的话不疑有他。
毕竟他可从未见过对自己都如此下得了狠手的女子。
岁岁便只当作他是在夸她了,笑容有几分自嘲,困倦也席了上来,嘴上还不忘嘀咕着:“我除了这具身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唯一值得信任的便只有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阿兄,可是硬要说的话,他也是赵家的人。
而赵家的人,便也是楚祈的人。
说到底,她要做的是会毁了整个赵家的事,她没有这个信心赵岁桉不会拦她。
也不想让他为难。
他是赵家的嫡子,也是独子,赵闽怀自是从未亏待过他。
“赵岁欢?你别睡。”楚凌风发现她竟然是喃喃着便阖上了眸子,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下意识地这般喊完,又觉着不对,想了想方才楚祈对她的称呼,又别扭地改口:“岁岁,你不能睡,我们快到医馆了,先给你处理好伤口再回府请太医。”
从宫门到这儿太远了,她定然是撑不住的。
她好似抖动着眼皮还有几分反应,楚凌风便是立马吩咐马车走得更快些。
他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岁岁方才说的那番话,凝着她半晌没再说出别的话来。
他真的很想知晓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