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

    比武那会儿,江归晚心中一直紧绷着根弦,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古乐的招式上,对其余动静充耳不闻。

    也就刚刚楚尧开口,她才注意到对面楼顶有人。那人跑得太快,她也只是瞧见一角墨绿色衣袍,怎会凭这一角衣袍就分辨出那人是谁?况且这苍月楼是她第一次来,哪能在这里碰见熟人?

    江归晚摇摇头。

    楚尧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会一恍惚,想到把江归晚和常溪亭凑成一对?

    常溪亭是个什么样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江归晚他虽不甚了解,但就凭她爹娘一个比一个轴的性子,生出来的孩子能好到哪去?他观江归晚面相,还有这一脸坚定的小表情,江归晚这丫头绝对是个十成十的死心眼。

    两头倔驴拴在一块,呵呵,到时候也不知道能折他多少阳寿。

    况且这两个人身上背着的血海深仇一个比一个还要重。

    楚尧轻抿一口茶,缓了缓思绪,他看着江归晚眼睛里清澈无波,转而一想,但万一这俩人能有好结果呢?

    先不论之前两人一起去鹿华山,就凭常溪亭对古乐“避之不及”的性子,刚刚窝在楼顶看人比武,要看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古乐那小子。

    再者说,这两人还挺有“缘分”,撞仇人了!到时候,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事半功倍!

    楚尧越想越觉得有些苗头。

    他虽分析不出常溪亭对这丫头究竟是何心思,但总归在常溪亭那,江归晚这人是在他心中划了一道影子的。

    但是他瞧眼前这丫头像是对情之一字尚未开窍,说不定已经把他徒弟忘之脑后了……

    嗐,不急不急,江归晚年岁还小。

    楚尧这么一想,心里的烦闷散了大半,他笑着道:“先让弟子带你去客房休息,等明天再带你去见楼主。”

    楚尧的语气太过不容拒绝,江归晚只好再等上一夜。

    说不定等到明天,观林山庄的人也就来了。

    -

    藏渊阁里,景珩站在书架前,手里握着一册名为《景德三十九年宫廷记事》的书卷。

    他看得很慢,像是要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景德三十九年,上元节夜,魏文帝第五子谢宸率亲卫围堵宫门,弑父杀君,夺玉玺兵符,登帝位。大皇子谢晏于当晚遭处极刑,不得全尸,二皇子谢安反抗无果,至宫墙一跃而下……”

    藏渊阁里没有一扇窗户,外面的天光照不进来分毫,整座楼里只有烛火照明。

    暖黄色烛光下,景珩看起来面上神色未改,像是对书中记载的这些旧事不感兴趣。只是他拿书的指节逐渐用力,捏得咯吱作响,暴露出他此刻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公子。”

    景珩听到声音,手上立刻放松了力道,他顺着声音转眼看去。

    来人是楚尧。

    他衣着未曾更还,依旧一身布衣打扮,景珩却觉得这人与刚刚见的那一面时不太一样。

    是神态,是眼睛里显露出来的凛然之气。

    这个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水云阁之主,他是苍月楼楼主。

    楚尧走下楼梯,任景珩打量自己,他走至景珩面前,抽走了景珩手里的卷宗。

    “谢公子莫要损毁我的卷宗。”

    景珩褪去心中惊讶,开口道:“晚辈并未提出求见楼主。楚先生此番来见我,是何意?”

    “我确实是苍月楼楼主。”楚尧不打算拐弯抹角,他直接道:“你心中的疑问,这卷宗给不了你答案,不如直接问我。但同样的,作为交换,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愿意,我可以代表苍月楼再允诺你一件事情,无论是将来出面保住凌波崖抑或是其他,只要我活着,一定兑现。”

    这句承诺,很诱人。

    苍月楼是什么地方,是帝王压不下的高山。

    各朝各代都在印证着一句话,“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距上次天下一统已过百年,坐在帝王宝座上的那人若想成就霸业,苍月楼,他动不得。

    楚尧的这个提议,景珩不会拒绝,也没道理拒绝。

    “我母亲,她可还活着?”

    楚尧闻言身形一顿。

    他没想过景珩会问他这个问题。

    对目前的景珩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都只会让他痛苦而已。

    景珩的母亲,是二皇子谢安的发妻,也是魏文帝亲封的端王妃,漠羽的公主,温绾。

    景德三十一年,漠羽送公主来大魏联姻,结邦邻之好。

    当时魏文帝还未立下太子,朝堂党争暗潮涌动。最有希望的当属前皇后所生的嫡长皇子谢晏,其次便是贵妃苏氏所出的二皇子谢安,而五皇子谢宸虽有才干谋略,但一没有军功傍身,二便是他身世有些尴尬。

    谢宸的生母是北椋青鸾公主身边的婢女。

    魏文帝此人虽不仁慈,年轻时却殚精竭虑,励精图治,大魏一度国力强盛,精锐之师可达百万,一统天下之势耳目昭彰。各国为寻求庇护,无一不选择向魏文帝进献美人。这位青鸾公主便是当时国势衰弱的北椋送来大魏,被魏文帝纳入后宫的三千佳丽之一。

    青鸾公主仙姿玉貌,性子清冷,魏文帝百般怜爱。魏文帝曾为陪青鸾公主踏青,连着罢朝五日。

    之后青鸾公主怀上龙嗣,更是荣宠无极,魏文帝把宝库里的各种稀罕玩意全赏赐给他这位宠妃。当时有言称,这位祸国妖妃若是生下男婴,魏文帝必会封她的儿子为太子,大魏社稷将来必会毁于一旦。

    魏文帝像是着了魔,把所有上书要他赐死青鸾公主的臣子全都定了罪,杖责,贬官,流放,甚至赐死。

    按理说,魏文帝如此珍爱青鸾公主,她的孩子该平安降生才是,实际上却没有。

    青鸾公主生产那日,魏文帝罢朝在青鸾殿门口守了一天一夜。

    那日天气并不好,先是头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又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雨。直到深夜,青鸾殿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

    青鸾公主殁了,刚出生的孩子也没活下来。

    自此,魏文帝疯魔的不像个帝王,白日里像个木偶坐在大殿之上听群臣议事,夜里醉酒歌舞,更是残忍赐死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大皇子谢晏的母亲。

    五皇子谢宸就是那段时间,魏文帝醉酒发疯,宠幸了青鸾公主的婢女怀上的。

    谢宸出生后,魏文帝没看他一眼,也没有把那名宫女纳入后宫。他的存在,不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是遭人唾弃的靶子。

    漠羽送公主来联姻,谢宸是最好的人选,但魏文帝下旨把这份婚约指给了二皇子谢安。

    自古皇后只会出在贵族之门,即便不是权臣之后,也绝不会是一个外邦人。

    这份圣旨一下,谢安便算是再无可能成为太子。

    谢安刚和温绾刚成婚时,两人相敬如宾,一两年后,两个人彼此渐生情意,温绾怀孕生下一子……

    当年谢宸发动宫变的第二日,端王府被查封时无故走水,熯天炽地,片瓦无存。世人言道这场大火是端王妃为夫殉情,连带着五岁的皇子一起葬身火海。

    然而事实真相却并非如此。

    温绾没死,那个孩子也没死,他们被禁锢在宫门之内。

    楚尧轻叹口气,答道:“还活着。”

    只是,那般活法,还不如死去。

    楚尧背对着景珩,没看见景珩听到回答时,从眼眶掉下来的那滴热泪,也没看见景珩脸上似哭似笑的狰狞之态,却依旧能感受到他海啸般崩塌着的情绪。

    景珩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母亲在遭受怎样的对待。

    楚尧静默着没再动作,他不急着问,他在等,等景珩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主动开口。

    一盏茶后。

    景珩:“楼主想知道什么?”

    “你可想争一争那皇位?”

    -

    这一夜,江归晚睡得并不踏实。她不停地梦魇,一会儿是她爹在万丈沼泽之中喊着要她快跑,一会儿又是她娘倒在血泊里泪流满面,要她快点回家。

    各种离奇的梦在她脑子里钻来钻去,凌晨她一惊醒来,出了一身的薄汗,盖着被子也全身泛冷。

    她这一醒,没了再接着睡的心思,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睁到了天大亮。

    江归晚洗漱完出来,恰好碰见专门来请她去吃饭的弟子,她致谢之后,跟着那弟子一路走到昨日的凉亭。

    楚尧和景珩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

    “丫头,过来吃饭。”楚尧正对着江归晚的方向,他对江归晚招招手,示意她往凉亭里走,“坐这里。”

    景珩转过头来,对着江归晚颔首,微微示意:“江姑娘。”

    清晨的永庐山山雾未散,江归晚手边一杯清茶,桃花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丫头,我昨日问过楼主,楼主说没空见你。”

    江归晚噎了一下,满头疑问。

    为什么???

    景珩看了一眼神色正经的楚尧,又低下头继续喝自己的茶。

    楚尧撑着下巴,看着江归晚道:“你这丫头,怎么就不信我是你义父呢?”

    江归晚:“……”

    该不是她不认楚尧是义父,楚尧就没跟那楼主提起她吧??!这是“因私乱公”吧?!

    她要不要喊一声?

    就两个字,喊着也挺快的……

    “……义父?”

    楚尧:“……”

    呦,不是呆子啊,还挺会变通。

    景珩:“……”

    嗯?

    楚尧嬉笑道:“丫头刚喊什么了,刚刚有风,我没太听清,你再喊一遍?”

    江归晚却是抿着唇不肯吭声了。

    楚尧心情畅快,出门在外,小姑娘的面子也得顾着,他朗声笑了笑不再逗人。

    “丫头,我替楼主问你一问,你若答上来,你来此所求,苍月楼便允了。”

    江归晚没有丝毫犹豫应承道:“好”。

    楚尧:“今有一人,不得天命,不顺天时,心中怨愤难平,欲违逆天地,自成阎罗。我且问你,这个人是该诛还是该留?”

    不得天命,不顺天时,这意思便是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江归晚一时答不上来。

    她遇见的人太少,历事不多,身边没有这样的人物给她假想。

    那她自己……

    江归晚甩甩头,把这一想法从心里剔除。

    她爹还在等着她,她不能悲天,自觉凄苦,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江归晚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鉴定道:“我只知我自己。我心中有道,手中有剑,我命我闯!天命若不留我,先打倒我再说。”

    天命什么的,即便要拦,她也要硬闯,她的命,她自己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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