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千宵跟着封钰的人马走出京城城门时，不免有些感慨。

    上辈子活了二十年，前十三年都在寂渊山上，师父死后随裴林父子二人进宫，再没出来过，二十年，自己就在晋国皇城周围里晃悠，甚至这城门也只走过两次。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就要长途跋涉去往另一个国家。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却被封钰听到了耳中。

    “怎么？”封钰凑到她耳边，“舍不得？”

    “又不是不回来了。”谢千宵躲开他的目光，看了看面前空着的马。

    “那是不会骑马？”封钰又凑过来，“可以和我同乘一骑。”

    谢千宵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把缰绳绕到手中，熟练的动作无疑已经回答了封钰的问题。

    封钰挑了挑眉，纵马追上。

    走了，谢千宵在心底道了个别，后会有期。而后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封钰说是管家，唤作“柏叔”，另外还有一个面庞清俊的少年，唤作晏俞，是封钰随身的侍从。他们三人应该是一同送货入晋，如今要折返齐国，顺便带上了谢千宵。

    谢千宵对他们到底为什么回齐国并不关心，她只要每日依靠灵力感知自己距离寂渊的位置，再对照舆图，看方向无异便可。

    毕竟当今世上无人知她的身份，也就不会有什么利用她的心思。

    封钰好像并不赶时间，每日太阳落山便寻驿站歇脚，从不赶夜路，途径什么景色雅致的地方还会颇有意趣地下马念个酸诗。

    半个多月的相处之下，她的疑心逐渐打消，和封钰也渐渐熟络了起来。谢千宵见着路过的地方与她上辈子所熟悉的景色越来越不同，知道自己离京城已经越来越远，不禁感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路边车马越来越多，大约要到下个歇脚的镇子了。

    “吁——”封钰忽然停在了她身前，谢千宵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前面设了路卡，不知出了什么事。”

    谢千宵向前看去，果见前面不远处设了木制的路障，正有人指挥着过路人从另一边走去。

    晏俞见状，下了马上前去打探，不一会便走回来：“回公子，说是这金源镇发了时疫，如今封了城不让进出，路过的车马都让从临镇绕路。”

    “时疫？”谢千宵低声重复了一遍，皱眉看向金源镇的方向。

    封钰也皱了皱眉：“可是最近的城镇至少也得走两个时辰，现下已经日薄西山……”

    “那士兵说，顺着此路往前走一个时辰左右，路边有一处歇脚的客栈，可以暂作歇息。”晏俞续道。

    封钰看了一眼沉思中的谢千宵，见她完全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便下了决定：“走吧，去前面客栈看看。”

    士兵给的消息很准确，一时辰之后，他们果然见到了路边的客栈，金源封城，这么多人不得不更换路线，按理说这客栈应该生意不错，但出乎封钰意料的，这客栈看着空空落落，没几个亮着灯的房间。

    一行人进去问了价格，封钰心中的疑惑瞬间消减了。这客栈大约是仗着位置，加上此时天色已晚，要价是平日十倍不止。

    封钰听完，瞬间有些犹豫。

    他自然是不愿意继续赶路，但也不想当着冤大头给奸商送钱，再加上这房间……也属实太贵了。

    他尚在犹豫，谢千宵已经走上前去，往柜台放了一张银票：“三间上房，再做些吃的。”

    行。封钰在心底叹了口气，忘了这还有个没什么弯弯绕绕心思的暴发户。

    几人收拾收拾住下，封钰吃完小二送上楼的晚饭，就听得屋顶上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他皱了皱眉，从窗户翻了上去。

    一上楼，就看见谢千宵一个人站在屋顶，背对着他正往金源城的方向眺望着。

    “干嘛呢？”封钰走到她身边，“大晚上不睡觉。”

    谢千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

    相处半月有余，谢千宵还是对他们抱有很大的疑虑和戒备，封钰已经习惯了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兀自在屋顶上坐下：“怎么，担心？”

    谢千宵点点头：“时疫多发于春夏，这腊月间严重至封城，倘若开了春回暖，只怕更为严重。而且……”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封钰明白她的意思，宽慰道：“我听说这些年晋国每发时疫，上报京城不到一月就会得到控制，从来没有蔓延过，可能朝堂里自有神医高人有方子吧。”

    谢千宵看着他，抿了抿唇，哪有什么神医高人，谢千宵在心沉了沉，玄师的血可以疗愈万物，这些年晋国每逢疫病，都是靠她取血救人，如今她脱胎换骨，谁能来救这些百姓呢。她看着金源城的方向，决定今夜悄悄前去看看。

    “我明天陪你去金源。”谢千宵正想着怎么夜入金源，身后忽然传来封钰的声音，她转头看向他，有些不解。

    封钰朝她笑了笑：“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去看看，明日我安排晏俞他们先走，咱们一起去一趟金源。”

    翌日。

    封钰给湛陌留下一封书信，和谢千宵一同前往金源镇。

    两人从山路绕过关卡，再走回官道，守城的士兵都不敢往里走，已经没有什么人维持秩序了。越走近金源城，路边的裹尸袋就越多，大多都是麻布草草裹着，扔到了路边。

    见状，封钰不知从哪里翻出两块麻布和一些药粉递了过去，谢千宵看了一眼，刚想说自己不用，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二人将麻布系上，遮住口鼻，又将药粉仔细涂在身上，才继续往前走去。

    “为什么不焚烧尸体？这是准备一直泛滥下去吗？”封钰皱着眉头，看着路边的裹尸袋。

    “焚烧？”谢千宵重复了一遍，她不太知道民间治疫病的法子。

    封钰一想，谢千宵大约曾是富家小姐，对这种东西定然不是很了解，解释道：“自古时疫爆发，第一步当先隔离，而后将尸体焚烧，相关物件也需蒸煮才能遏制疫病传播……不过也奇怪，这些年好像不曾听说晋国爆发过时疫……”

    谢千宵的眸子沉了沉，不再说话。

    两人继续向着金源城走，道路两端的尸体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重，金源城城门出现在二人面前时，谢千宵却忽然站住了脚。

    封钰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只见那边有一个妇人依靠在树下，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二人都闭着双眼，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大约是孩子染了疫病被扔出城，做母亲的不忍心……”他轻轻开口，想宽慰谢千宵。

    “人还活着。”谢千宵突然开口，“有水和干粮么？”

    封钰大概猜到了她想做什么，想拦，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开口。他掏出一个杯子和一张饼：“昨日备了些，这个杯子是多余的。”

    谢千宵伸手接过，封钰给她倒上了水：“我备的不多，你过去时也要小心……”他话尚未说完，谢千宵忽然伸过了空着的那只手，动作突然，惊得他往后一撤。

    “你发鬓乱了。”谢千宵看着他，再次伸手，将他鬓边散下的一缕头发拂到了耳后。

    封钰有些怔神，不自觉地摸了摸方才被她碰过的那缕头发，却发现那里沾着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你何时受了伤？”

    谢千宵抬起左手，发现指尖有一道小小的划痕正在往外渗血，不甚在意地道：“大约是山路难行，蹭到了树枝吧。”她也不再解释，端着碗朝那一家三口走去，背过身时手上一用力，挤出一滴血，那血顺着碗沿，悄悄地散在了水里。

    封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的背影，发现她身上的裙子已经因为这一趟山路变得破烂泥泞。

    得给她买一套新衣服。他一面想，一边跟上了谢千宵。

    谢千宵走到那母子俩身边蹲下，轻轻唤道：“大娘，我们一路赶路，只有这些东西了。” 把碗递了过去，“你们分分。”

    那妇人睁开眼，顿时流下泪来，撑起身子就要给谢千宵跪下磕头，却被她伸手拦住：“不必如此，小弟弟看着吃不下这饼了，把这水给他喂下去吧。”

    那妇人满脸泪水，摇着头道：“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但我们都是将死之人，这孩子晕了三天了，东西喂下也是浪费了，您还是收回去吧。”

    “他还活着，”谢千宵开口劝道，“兴许喂些下去，他会好受一些。”

    那妇人点点头，扶起孩子，把那水给他一点点渡了下去。孩子实在咽不下了，妇人才轻轻抿了一口，就着吃了一口饼。

    “大娘，我问您一句，这金源城内是个什么情况？”见她缓过来些，封钰开口问道。

    “发了疫病，能跑的都往外跑了，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走不了的，”妇人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隔壁两镇担心影响到他们，便在管道岔口设了卡，不让进出，这城里的吃食也就一日比一日少了下去……”

    “没往京城报么？”

    “这病一散开时就报了，只是不知道为何上面还不管我们。”她忽然双眼一亮，“你们，你们是京城派来送‘仙露’的吗？”

    “仙露？”封钰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刚想接着问，就被蹲在旁边的谢千宵打断。

    “大娘，这城门的关卡怎么才能放我们进去？”

    妇人也被她这一句岔开了话，摇了摇头：“城门锁了，侧门那开了个口用来运尸，没人看守，你们从那就能进去。”

    “我们进去之后，找谁能管事？”封钰续问道。

    “王太守，”妇人似想到了什么，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流，“王太守不像那帮有钱人，他还在城里散粥，寻法子救我们，只是也快撑不下去了。”

    “倘若他醒了，你们便回城吧，”谢千宵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摆，“这病会过去的。” 她看了看金源的方向，对着身后的封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