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约好周五晚上7点半，在网吧门口见面。

    6点放学铃一响，孟柯就背上书包走了，江陆却突然被化学朱老师抓到新教学楼做化学卷子。

    新教学楼刚建成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五层楼只有这间教室亮着灯。

    窗外夕光弥漫，偌大的空间落针可闻，朱永进坐在讲台上，跷着二郎腿在看报纸，十几个学生坐在台下埋头解化学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趁朱永进出门接水的工夫，前排的邵万里和祈光凑到一起交换填空题答案，发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两人答案不一致，决定转过来询问江陆的意见。

    邵万里一看见江陆的卷子就炸了：“哇靠你也太变态了吧！”

    这会儿江陆已经在写最后一道大题，听见邵万里的声音，他先是看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江陆轻轻抿下唇，然后重新低头看向卷子，解题思路还没断，他落笔时一气呵成，解题过程严谨而缜密，看的祈光忍不住眉头皱起。

    他小声问邵万里：“他为什么没进实验班？”

    实验班是东浔中学近两年刚设立的试点班级，择优录取中考前三十名的学生。因为东浔中学比不上那些动辄百分之七八十名校率的重点高中，只能狠抓，强抓，甚至聘请了几位像朱永进这样的精英竞赛教师，为的就是全力培养一批能够冲击名校的尖子生。

    邵万里皮笑肉不笑，反问回去：“你中考语文多少分？”

    祈光想了下：“107。”

    邵万里扬起右手大拇指点点江陆：“够他考三回的。”

    祈光咂舌，那是得多烂啊。

    江陆中考没能进前三十，但在老师办公室里被称为沧海遗珠。

    因为实验班真正能适应竞赛的学生寥寥无几，而江陆是实打实的天才，他有其他学生所不能及的化学天赋。

    朱永进十分看重他，破例让他跟实验班的几个学生一起上小课。

    说着，邵万里想起一事儿：“诶江陆，你们班真转来个天仙？”

    孟天仙的名号是余易泽传的，邵万里去过几次三班但是都没碰上，所以格外好奇。

    闻言江陆抬起眼，他看见邵万里眼底隐隐期待的兴奋，手里的笔跟着一顿。

    祈光也说：“但是听说脸很臭，看着不太好相处。”

    江陆敛起眸把最后的答案写上去，表现的淡然：“不熟，不知道。”

    江陆收好纸笔背上书包，微一倾身，轻飘飘的试卷落到两人的桌子上，他语气有些着急：“跟老朱说我有事先走了。”

    邵万里拿到这份高质量答卷，很是感激，连连点头应下。

    ......

    江陆一路上骑得飞快，自行车穿过喧闹的街道夜市，迎面而来的晚风鼓起他的校服衣摆，带有节奏地拍在书包侧面的水杯上。

    水杯上的挂绳在风里肆意地飞舞。

    随着轮胎与地面的一声尖锐摩擦，毛哥从游戏里抬起头：“小道君才下课啊？”

    江陆没接话，他微微喘着气仔细看了周围一圈，没见到孟柯，便气喘吁吁地问柜台里的人：“毛哥，看见我同学了吗？”

    毛哥：“余易泽？今天没来啊。”

    “不是。”江陆摇头，他的目光还在不断寻找，“上次那个女生。”

    毛哥哦了声反应过来：“没看到她过来，怎么了？”

    听毛哥说人还没来，江陆心头的担子卸掉不少，他伸手挠挠眉尾，松了口气：“没事儿。”

    他把自行车停到拐角，毛哥照旧给他开了37号机子。

    江陆刚坐下打开电脑，手机收到几条信息，邵万里拍的朱永进批改的试卷，除去几个步骤顺序，没什么致命性问题。另外邵万里还发过来几张新卷子，朱永进布置的周末作业。

    他抬头看眼屏幕，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小时了，人还没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江陆边做卷子边等，只要听见毛哥跟人说话的声音，他便偏头往外瞥一眼，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也迟迟不见孟柯的身影。

    可能是朱永进这次给的卷子比以往难，一个小时的时间，江陆只做了不到半张。

    第六道题，江陆在两个答案中间犹豫不决，他眼神沉着，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几遍，不仅结果不如意，反而思绪开始断断续续的有点乱，江陆索性把笔一扔，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东西。

    毛哥看见人出来，大咧咧地笑了下：“走啦？”

    江陆应了声，头也不抬地向外走。

    网吧外，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夜色里不停闪烁，市集烟火慢慢消散，街道的尽头融进一片黑暗与寂静。

    江陆的手刚放上车把，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班长。”

    江陆转过头，孟柯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脑袋上戴着顶鸭舌帽，一贯冷淡的表情毫无迟到的愧疚，她走到江陆身边解释：“我有点事儿，所以来晚了。”

    她应该是刚洗过澡，换了跟白天不一样的衣服，发尾还是潮湿的，贴在外套上印下许多条细长的水痕，身上似有若无的椰香味沐浴露的香气，在夜晚的风里缥缥缈缈。

    孟柯打包了两份烤肉饭，她问江陆：“你吃饭了吗？”

    江陆看着她，忽然没忍住笑了声，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是等待的不爽被凉风吹平了，然后就是挺想尝尝那烤肉饭什么味道。

    脸是真的臭，道歉的方式也是真特别。

    网吧人多还杂，臭腻的汗味跟烟味混在空气中，四处都是鼠标键盘的敲击声，时不时还有几声下流的咒骂，江陆悄悄观察一眼孟柯的神色，她完全专注在游戏里。

    江陆对游戏没兴趣，但是余易泽经常玩，所以他知道这是最近大热的英雄联盟。

    余易泽的拿手英雄是刀锋之影，为此他甚至自称东浔第一男刀，孟柯玩的也是这个英雄，她放技能精准又直接，大局观和位置意识都不错，一套操作下来行云流水，很快就成为团队进攻核心。

    江陆趁孟柯配对的时间扫眼屏幕，账号等级很高，昵称估计随手取的——柯孟。

    孟柯的袖口被键盘蹭上去，露出白净的手腕，骤然露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淤青，江陆面色顿沉看向孟柯侧脸，在她耳后看见几道血红的刮痕。

    他皱眉看向孟柯的手腕，江陆清晰地记得放学前她身上还没这些伤口。

    感受到这道目光的孟柯摘下耳机，转头问他：“你不回家吗？”

    江陆收回视线，很认真地说：“卷子做完就回。”

    孟柯哦了声，她甩了甩袖子把胳膊藏起来，只露出半截手掌，然后戴上耳机重开了局游戏。

    那天，孟柯在网吧打了三个多小时的游戏，江陆在旁边做完了朱老师给的所有卷子。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

    江陆想，自己之所以能一直坐在孟柯身边，是因为她很安静，赢了输了都不会像余易泽一样大喊大叫。

    从那之后，周五晚上的见面增加到周五周六，这种见面成了两人秘而不宣的一种约定。

    大多时间孟柯都不会主动说话，她偶尔会准时来，还是会经常迟到，每次都会带来同一家的烤肉饭，江陆仍旧有做不完的化学竞赛卷子。

    直到一个月后月考，江陆看着孟柯只有36分的数学卷子，心里莫名有点虚。

    老余跟他提过，孟柯转学前成绩一直不错，如今一看，他不仅没把人看好，还可能要把人带坏了。

    于是江陆拒绝再带孟柯去网吧。

    孟柯点点头，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决定，平静的像是这一个月的事情没发生过。

    语文课，老余喜欢高谈阔论人生道理，他说人是很矛盾的生物，常常因为一件事犹疑不决，做与不做这个决定到最后都会后悔。

    他还说，你们正处在可以莽撞可以勇敢的年纪，不懂这番话也没关系。

    但一向语文废物的江陆，此刻却深有体会。

    他看着前头的孟柯，她耳后的刮痕没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又多了几道，江陆暗自叹气，他怕沉溺游戏会耽误孟柯的成绩，又怕不答应她会影响她的情绪。

    周四下午体育课，绿茵场上气氛热切酣畅，江陆脚下带球与队友配合，假动作骗过对方球员的防守，两人齐齐奔向后场，禁区内，江陆干净停球转身挑射打门，一脚勺子弧线掠过守门员足球打进球网，场上同学顿时欢呼雀跃。

    队友跑过来与江陆击掌庆祝，透过人网，江陆瞥见看台上的身影，她独坐在台阶上，侧眸看向另一头相谈甚欢的几个女生。

    眼无波澜，一如他说不再带她去网吧时的反应。

    下一秒，孟柯转过视线，两人在喧闹与无声中对视。

    孟柯站起身，走下台阶不知道去了哪里，队友叫了江陆几声，江陆将球踢回去，语态冷淡：“不踢了。”

    江陆没心情踢球，跟余易泽和方志博到看台背面躲清闲。

    余易泽明显感觉到江陆的烦闷，他边打游戏边问江陆：“咋回事儿啊你？”

    江陆懒得多说：“想题呢。”

    “少来！”余易泽放掉一个大招锁定游戏胜利，他摁灭屏幕看向江陆，“什么题能让你这么愁？”

    江陆胡诌：“化学吧。”

    “你还用愁化学？”

    “怎么不用？”

    余易泽拍他肩膀，神情自大：“因为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会的化学题，就像东浔没有比我厉害的男刀。”

    江陆突然想到了什么，哼笑了声。

    还真就有。

    方志博蹲在两人身边背化学公式，嘟囔得余易泽头疼，他推一把方志博：“能不能有点体育课的样子？”

    方志博避开余易泽的动作，抱着笔记本往另一头挪了几步，扶下眼镜继续埋头背书。

    余易泽仰起脖子把周围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好像觉得还不够，他又站起来看向拐角的地方，确认没人了才坐回来。

    江陆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问：“你干嘛呢？”

    余易泽舔了舔唇，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盒烟，小心翼翼地看着江陆。

    江陆眼神一凛，口吻极其严肃：“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余易泽赶忙竖起食指抵到唇边，他示意江陆小点儿声：“我真的没碰。”

    在江陆的死亡凝视里，余易泽挠挠头继续说：“早上王载怕检查塞给我的，等待会儿下课再还给他。”

    江陆：“你还跟那人有来往？”

    王载是楼下班级的学生，跟他哥王光恒一样都是云水街远近闻名的混混，两人整天不学无术地过日子，弟弟把打架斗殴、欺负同学当作家常便饭，哥哥在外头打工没干出什么名堂，灰溜溜地回到东浔，游迹在街上打劫弱小的同学，抢些零花钱吊日子。

    王载跟许嘉怡同时分在五班，所以五班班主任每天都如丧考妣地来上班。

    “就平时跟他打打游戏，我俩真没别的了。”余易泽撇嘴，”再说了，真有什么我爸不得弄死我。“

    江陆冷声：“扔了。”

    余易泽还想说什么，被江陆一个眼刀杀回去，余易泽立刻闭嘴，他把烟盒捏在手里瞄准几米开完的垃圾桶，正要丢时，头顶压下一道严厉的质问：“谁带的烟？”

    三人同时抬头看过去，体育老师站在看台高处满面怒色，死死盯着余易泽手里的烟盒。

    方志博率先站起来，贴着墙面往后退了两小步，拉开跟余易泽的距离。

    江陆跟余易泽对视一眼，看见他眼底的慌乱和紧张，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体育老师已经在发火的边缘：“到底是谁的？”

    在江陆准备担下来时，拐角的地方有人抢先回答：“我的。”

    几人诧异看过去，孟柯从另一头走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江陆眸光微颤，孟柯则是别开眼，漠然地看向余易泽手里的烟。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