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烨发觉城中状况不对时，已是三月七了，离开河道的那天还有九日。

    他心中早有预感，扬州城这一摊事，最终还是要落到河道上。

    若能从此次这些人提早动作的举动中抓住一二把柄，那那些困惑着他许久的事，说不准可以得到答案。

    因此他这几日对潜江边的事尤为关心。

    漕帮的船已经出发了，近些日子留在码头边的船，大多都是扬州大户所有，那四家人也在其中。

    成堆的船在码头边铺陈开来，画面相当有震慑力，一眼扫过去，竟然看不到头。

    船上的船手在忙碌，船下的苦力也在忙。

    闫烨站在潜江边最高的酒楼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底下热闹的人群。

    他已经在此处看了几天了，最开始时还会对底下那群蚂蚁似的苦力有些同情，到现在，他已经无甚感觉了。

    扬州城的贵人们能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底下这群苦力也能。

    最高贵的是与贵人接洽的那些人，他们只负责将活接下来，督促手底下的人干活。

    次一等的是那些身体强壮，搬货时更有优势的人。

    再次一等的是那些年老体衰，只不过在这里混口饭吃的人。

    偏偏这些人，还都看不起在这附近以乞讨为生的叫花。

    这实在是让闫烨觉得有些好笑。

    但这只是其次。

    更让闫烨在意的是，他们运上船的那一箱箱货，里面到底有什么？

    小四倒是也被郡主派出去刺探过消息，但他回来时只说那箱子里都是些最普通的货物。

    闫烨并非不信小四。

    他只是更信自己的直觉。

    他确信这里头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闫烨正在思索如何才能混上船，不经意的转开视线时，却从那群苦力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眼神一凝，招来身后的小六，将底下那人指给他看。

    小六显然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点点头，很快退了出去。

    这时也到了晌午歇息的时候，底下的那群苦力慢慢散开，三五成群的去了附近的小摊。

    闫烨站在高处，毫不费力地从人群中找到了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并未同别人一起，略显落寞的自去了旁边的小巷，正好方便了小六。

    小六隐在小巷的暗处等他，见他出现，他利落的将来人制住。

    闫烨再看时，那人已经被小六的手刀劈晕过去。

    留在小巷中的，只剩那人方才攥在手中的布袋。

    巷子离酒楼不远，等闫烨听到厢房外传来的脚步声时，那布袋恰好被人踢开，里头滚出来两个灰扑扑的馒头。

    闫烨此时心绪复杂，见背着人进来的小六已将人放在了桌上，正准备用茶水将那人浇醒时，他拦了下来。

    闫烨道：“等他自己醒吧，不差这一时半会。”

    小六虽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但很快答应了下来。

    他下手不轻，那人在半个时辰后才悠悠转醒。

    发觉自己出现在陌生的地方时，那人并未做出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呆愣愣的从桌上坐起，动作迟缓的摸向自己后颈。

    那是方才小六下手的地方。

    闫烨见他未注意到自己，脚步转换方向朝他靠近。

    面前有一道阴影投下时，那人才抬起头，看见闫烨面孔的那刻，他嘴唇嚅嗫了下，到底没说出些什么。

    见他这样子，闫烨先开了口，他将语气放缓，问那人：“你怎会出现在码头？”

    那人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喉中却发出了些奇怪的声响，像是嗓子中有什么东西卡着，吐息也极怪异。

    小六有些戒备，他不动声色的准备隔开两人，却被闫烨拦了下来。

    “不要紧，这人我认识。”

    说完这话后，他才从茶壶中倒出杯茶递给那人。

    茶水已经放了许久，早已从温热变成了冰凉，那人却毫不在意，结果茶盏便一饮而尽。

    还被那茶水呛到，咳了几下。

    “不急，你慢慢喝。”

    闫烨出声想缓和缓和他的情绪，手指不经意的触到茶壶时，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给这人倒了杯凉茶。

    “让人送壶新茶来吧。”他对小六说。

    “是。”小六应声后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时，闫烨才有功夫仔细打量面前这人。

    如今是三月，虽比冬日里暖和了些，但到底还没出冬，街上来往的行人仍裹着厚实的衣裳，面前这人却是一身单衣。

    深青色的衣裳破破烂烂，隐约还能看见里头皮肤的颜色，只看着就让人替他发抖。

    穿的单薄还在其次，身体变化如此之大，才是闫烨要让人将他带上来的缘由。

    他还记得上次见这人的情形，虽是头上插着草标，人却是个壮实的，远远不到如今瘦骨嶙峋的地步。

    上次分别时，他明明还给了这人许多银钱，他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若不是那个布袋，闫烨是决计认不出来他的。

    小六将人带了来，闫烨也是经过几番打量才确定，这人与他之前所遇的那人，是同一人。

    上一次，正是从这人口中得到了些消息，闫烨才对扬州城中欺压百姓的大户如此厌恶。

    没成想短短几月不见，这人竟然成了这模样。

    闫烨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小六恰在此时回来了，还端着一壶热茶。

    闫烨接过那壶茶倒了半杯，再掺了些凉了的茶水，递给了那男子。

    他来者不拒，接过闫烨手中的茶盏再次一饮而尽。

    又等了半刻，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前些日子给的银子，你花完了吗？”闫烨试探性的问。

    那男子听他说这话，缓慢的眨了两下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道：“花完了。”

    闫烨有些意外，还不等他再问，那男子就动作利索的跪了下来，朝闫烨磕起了头。

    这时候的他丝毫没了方才的虚弱，倒是有些像底下那些干活干的起劲的苦力。

    不等闫烨去扶，小六已经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那男子被小六这么一拽，先是踉跄两步，随后也不再挣扎，任由小六将他拎着。

    闫烨的眉头皱的更深，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人在短短几月里遭逢巨变，但他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是让闫烨有些惊疑。

    他顿住半晌才接着问：“你……可要吃些东西？”

    闫烨还记得那布袋中滚出的两个馒头。

    男子终于开了口，却并不是向闫烨讨要吃食。

    他道：“大人可有什么想问小人的？”

    音色沙哑，像是许久没与人说过话了。

    闫烨一时沉默。

    “船上的货，你可知道是什么？”

    他到底问出了口。

    男子愣了下，没想到闫烨会问这个，他有些不确定：“兴许是些布匹衣裳吧，搬货时没什么声响。”

    闫烨又给他倒了杯茶，见他喝下才道：“在码头干的年头更多些的人，会知道吗？”

    男子抬眼看他，道：“大人给的银钱救了我母亲一命，大人若想知道，小人便去替大人查探一番。”

    两人都知这话是何意。

    闫烨避开了他的视线，只道：“若能查出些什么来，我回京时便带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