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诛

    弘德六年冬。

    阴冷昏暗的牢房中,一个浑身血污的女人瘫倒在墙角处。她身上有多处被鞭笞过的痕迹,鞭痕处的血肉同斑驳的囚衣紧紧缠连着,散发出刺鼻骇人的血腥味儿。

    “哗啦”“咚隆”……

    大门处传来的锁链碰撞声和狱卒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将李忱从混混沌沌中唤醒。

    这里是禁宫内最为隐秘的诏狱,向来关押的都是当权者最为忌惮的存在,她被关在这里的半月间,除了每日来例行审问的官员外几乎见不到其他人影,今天倒是稀奇。

    李忱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望向前方,只见一道清隽的人影向她缓缓走来。

    不多时,那道人影来到她的面前,向她行礼: “臣东平侯霍修给殿下请安。”

    霍修?连日的鞭笞拷打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仔细想了想,脑海中才闪过这个人来。

    原来是霍修啊,是她貌合神离的丈夫,也是亲自率兵将她送进这里的东平侯。

    李忱瘫靠在墙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嘲讽道: “侯爷刚刚铲除了孤这个奸佞,当是正值新贵,又是何事能劳烦您亲自来这个”,李忱顿了顿,抬眸望了望斑驳陆离的四壁, “暗无天日的诏狱呢?”

    听到熟悉的声调,霍修微微垂头,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并不在意李忱的讽刺: “前几日,在安庆坊内,逆贼孟迟、余菏等淮阳公主旧臣皆已伏诛,臣本以为,殿下会感兴趣的。”

    闻言,李忱面色瞬时变得煞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她明明派人秘密将他们几人送出城外的,怎么会,怎么会?

    “噗”!

    她喉间一甜,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亲友伏诛的事实,吐出一口血来。

    霍修见状,下意识地上前扶起李忱,紧忙掏出衣袖处的丝巾为李忱擦拭嘴角的血迹。

    李忱见他如此作为,只嫌恶地扭了扭头,拒绝他的帮助。见李忱不愿,霍修也并未生气,只是收起停留在李忱嘴角旁尴尬的右手:“殿下可知他们一行人是如何死的?”

    见李忱只是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愿回答他的问题,霍修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回答: “詹裕手下的虎威兵惯来残暴,本来那位的意思是想收拢他们为己所用的,不过嘛,”

    他故意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忱,略带赞赏道: “殿下御下有方,一行七人竟无一人愿意归反。所以,詹裕便命人放了箭,他们几人均是万箭穿心而亡。对于这个结局,殿下满意否?”

    听到这,李忱忽而转头,怒目圆睁地瞪向他: “你想说什么?”

    “臣只是转达那位的意思,听闻公主手下藏有一批军器,殿下若是愿意交出,那位承诺,会给公主一个体面。”

    “体面,哈哈哈,霍修,孤行至此处,还要什么体面,你回去告诉你那位主子,我李忱从不惧死,他想要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得到!”

    “如此,臣只好祝公主得偿所愿”。霍修脸色一变,站起身来。

    说完,他拍了拍手,示意候在外间的亲卫前来。随后便不再理会李忱,直截了当地走出了诏狱。

    看见亲卫端上来的鸠酒,李忱有些奇怪,那个藏身于人后,算计她的幕后主使怎么会这么便宜她,仅用一杯毒酒就打算给她一个痛快,不过接连的折磨让她难以再去思考这些事情。

    她整了整思绪,不再打算深究这里面的算计,只微微抬起满是血痕的右手,艰难地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只是饮下毒酒的一瞬间,李忱竟突然回忆起孟成帝大行前与自己的谈话来。

    -

    孟成帝躺在榻上,慈爱地看着他最疼爱的女儿, “释奴,朕知你与谢家那小郎感情甚笃”,说到这,孟成帝眼睑微微动了动,那双已不再炯炯有神的双眼一瞬间变得深远而温柔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随后,他抬起因病痛折磨而逐渐枯瘦的右手,微微颤抖地放在了李忱头上安抚, “朕年幼即位,见惯了朝堂宫中的诡谲算计,总觉得情之一字也不甚了了,直到那年春宴,我记得,是个极好的日子。”

    那年春日,是朕即位后的第六年整,因着这事,你祖母趁着春意尚浓时借着百花节的名头非给朕办了一个宴会,并规定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者皆可携家眷参宴,你母亲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这可是个与民同乐的大事,忽视不得!”孟成帝躺在榻上,朝李忱微微一笑: “你祖母当年便是这么劝我的。”

    于此这般,我是如何也抗拒不了的,便索性称了母后的意。可宴上实在无聊,嘘寒问暖,觥筹交错,朕烦的紧,便寻了个名目逃了出来。这一逃,便见着了你阿娘。

    那是在御花园的杏花林旁,红绡微雨,落英缤纷。

    你阿娘着一身鹅黄素衫,同她的闺中密友们站在杏花树下谈笑,黛眉清浅,眼波含笑,打闹间峨髻上的金钗也随之微微晃动。

    这一晃,便晃进了少年李焕的心,此后经年,再难忘怀。

    佛家总说,非人动,非风动,仁者心动。我向来不信佛,总觉得这些僧人故弄玄虚,风不动,人不动,心又如何动呢?可那一日,我的心的确动了。

    孟成帝讲到这里不由得露出温柔的一笑,这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头一次在他的女儿面前露出如此幸福却又有些悲伤的微笑。

    李忱看得有些微愣,她虽知晓父皇对阿娘用情颇深,但到底是个帝王,后宫之中娇媚如云,从不曾断了新人,她从未曾想过她的母亲能得到一位帝王如此浓重的眷念。

    许是讲得太久,孟成帝的双眼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透露着无尽的疲惫与倦怠: “朕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朕亦曾有过真情,所以你与九皋之间,朕能理解。”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语调上扬,因年迈患病而有些嘶哑的嗓音此时却变得莫名的尖锐: “但你是国朝公主,是朕最为宠爱的女儿,所以朕希望你过得好,你也必须过得好,而不是一昧沉溺在九皋逝世的悲恸中。”

    说完,孟成帝抬起眼睑,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女儿: “霍平之,是霍老八的长子,虽不是你阿庄表姑所出,但近几年来在军中颇有建树,也算得上是人品贵重、品行端正,配朕的女儿,倒也堪堪合适,不至堕了皇家的威名。”

    “另外,朕已嘱咐了顾唐、池竞等人,待朕崩后,迎立吴王怀为新帝,尊你的姨母为皇太后,并册立你为镇国淮阳长公主,同皇太后、三位辅政大臣一起辅佐新帝。”

    听到这,李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所谓的赐婚,所谓的信任,不过是为他儿子荣登大宝所做的铺垫罢了。

    到头来,她的婚姻,她的人生,她的谋算全都成了一场政治联盟中最微不可道的牺牲品,什么天子宠爱,父女亲情,在皇室之中都显得那么可笑。

    李忱跪坐在地上,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寒,她努力压制住满要溢出的愤怒与不甘,向孟成帝叩首道: “东平侯乃国之重将,当择良女,心意相通者为妻,儿臣心有所属,此生不渝,我二人岂堪合称?况自古后宫不可干政,女儿一介妇孺,不过读了几本书,又何德何能担此大任,望父皇收回成命!”

    闻言,孟成帝竟笑了起来: “哈哈哈,释奴,朕没多少时间了,今日也不想同你斡旋,朕只一句,你若能同意,此后权倾朝野,无人再能阻你,而你费尽心力筹划之事,亦还有一线生机,若你有朝一日真能走到那一步,也算你的本事;但你若不同意,朕也不会拦你,”

    话声一落,孟成帝倒也不急着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眸望向殿外,那是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的亲卫兵驻扎所在,只要他一声命下,藏身于宫帷后的暗卫和殿外待命的金吾卫随时都可以轻易取下他这宝贝女儿的项上人头。

    只是……,他侧头瞄了一眼跪在床榻旁的李忱,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可如今时局已不由他犹豫了,想到这,他随即收拢了那些不该的情爱纠缠,眼神微眯着,流露出独属于帝王的威严,不在意般对着李忱淡淡开口: “只朕从今往后便少个女儿罢。”

    李忱闻言一颤,吓出一身冷汗来。她抬眼望向殿外,和刚奉诏入殿时不同,窗纸上倒映出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显然是已经将延英殿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兵们。

    李忱痛苦地闭上双眼,紧握的双拳捏得更狠了。事到如今,她才不得不承认,从宣她入殿到其后的温情回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早就算计好了的陷阱,只等她傻傻地往里跳。

    如今,只要她说错了一个字,她的父皇都会毫不留情的下令取掉自己这条性命,所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睁开眼,绝望地望向她父皇,心中生出忿恨来,女儿,好一个女儿,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纵使她有济世之才,纵使她的几个兄弟才疏德薄,不堪造就,她也只能充当一场政治联姻的棋子,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她的父皇,她的兄弟,甚至是她的丈夫。

    多么可笑啊,她的不甘在血液里沸腾,叫嚣着,她多想咆哮着问问她的好父亲,她的好父皇,如果女人注定只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那么为什么要请最好的夫子,最好的将领来教她仁义礼智、三韬六略?为什么要给她无上的宠爱和无上的权势?又为什么要在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看清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看清了自己不输于任何一人后才来告诉她——

    你不行!因为你是个女人!

    她不服,她不服!

    凭什么她费尽心力谋划多年到头来只能成为别人的踏脚石,凭什么她终其一生才能触摸到的权利宝杖只不过是别人一出生就能毫不费力拿在手中掷玩的玩具,凭什么她的前半生要困囿于宫廷中做一个五德四美,讨好父亲的好女儿,后半生便要前往另一个牢笼,做一个汲汲营营为兄弟、为丈夫铺就一条康庄大道的好妹妹、好妻子。

    如果一定是这样,如果一定要这样。

    那么,父皇啊,请你看清楚了,哪怕今后是粉身碎骨、五马分尸,李忱也一定会反了这天,改了这道!

    她抬起头,收敛住眼中的情绪,在孟成帝的示意下,咬紧牙关道: “我李忱,今日在此立誓,此生誓死辅佐新帝,若斗起二心,有违此誓,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说完,李忱冷笑道: “如此,父皇可满意了?”

    “以你母亲的名义起誓。”

    此话一出,李忱不可置信地望向孟成帝,这个帝王明明刚刚还在向她述说对自己母亲的爱意,如今,竟又为了自己的皇位逼她用母亲的名义起誓,好啊,好啊。

    李忱的双眼溢出几行清泪,紧抿的双唇因久久未得饮水显得有些干燥。

    一时间,谁人也未曾开口,本就寂静的宫殿在这对父女沉默的对峙下显得越发森然。

    孟成帝见李忱许久也不动作,于是抬起右手微微做了个动作。隐匿在黑暗中的暗卫会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李忱身后,其中一位暗卫抽出了藏身于腰侧的软剑。剑器出鞘的冽然声提醒着李忱是时候做出她的决定了。

    “臣李忱,今日以故孝懿皇后的名义于此立誓,此后誓死辅佐新帝,若胆起二心,违背此誓,则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

    如今自己这境地倒是应了当初的誓言,千刀万剐,不得好死。李忱露出一个笑来,身上的血迹显得白色囚衣更加鲜红了。

    李忱抬头,对着上空中的某一处大笑起来: “父皇,这一次我输了,不过若是再来一次,女儿也还会选择同样的路。”

    -

    弘德六年冬,淮阳大长公主薨。

    这一年的冬天,暮雪纷飞,玉树琼枝。

    又是几番轮转,故人旧去,一个时代也随之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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