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有栖川凉子很忙碌,每一次的回信短则三天,长则半个月。我打不通她的电话,邮件回复里她也仍旧避开了我询问的问题。

    我心里明白,我与凉子之间的关系愈发奇怪,即便可能是出于为了对方好的目的,可是一味地逃避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明白道理的同时,我太惧怕于“再也联系不到她”的可能性,类似于壮士断腕,刮骨疗伤的行为需要付出的代价对于我来说太过沉重。

    我所认识的原初世界是由有栖川凉子建立起来的。

    她掀开了我裹紧的被子,强硬地走入了我的世界:“你不能一辈子窝在被子里,不能一辈子不与外界联系。我们慢慢来——先从和玩偶对话开始怎么样?”

    于是她送给我一个可爱的猫咪抱枕,教会了我日常用语,行为规范。

    外面的世界是晦涩难懂的,我努力适应人类社会的规则,凉子只教我规则,却从不告知那些规则背后的深层原因,她轻柔地捧着我的双颊,蔚蓝色的眼睛里好似弥漫着一望无际的海洋。她说:一定要自己想才可以。思考、思考、再思考,直到领会到自身的无知与局限。

    我足够信任她,因而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强迫自己跟上整个社会的节奏,为了以后能够与凉子一起好好生活,进入学院后我更是疯狂地吸收一切所能汲取的知识。

    我做出的所有对未来的构建里都包含着有栖川凉子这个人,我也说过很多遍我的理想是和她在一起平静地生活。当然,理性告诉我梦想成真的可能性不大,我仍旧认为至少我们会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直至死亡。

    可以说,我从未设想过失去她的未来。

    所以我最终还是妥协了,不再追寻具体的答案,而是封存记忆,假装隔阂从未发生一样,混浊繁复的心境终是如曝晒的胶卷,逐渐变得清淡透明,在邮件里开始与她叙述近期发生的,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凉子对于我第一封邮件里,将重点放在最后一句话才说的吊人胃口行为做出数次重大谴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发展到什么程度,白底黑字的邮件后是燃烧的熊熊八卦之心以及浓烈的好胜心。

    [ ......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不,并不是。

    她已经是我身边第三个知晓我恋情的人了。第一个是小林,第二个则是我的喰种学与库因克制作的导师——地行甲乙博士。

    他在某一天早晨巡查到我负责的细胞培养皿时,冷不丁地朝我说了一句。

    “有栖川,听说你恋爱了。”

    经历了同事小林的八卦、篠原特等的和蔼注视,还有来自铃屋的无数次直球暴击,我已然淡定,坦然点头:“啊,对的。”

    “哦!年轻真好啊。”

    他站在操作台前感慨了一句,被深绿刘海遮掩住的眼瞳也不知是不是在观察培养皿,“不错,是该这样,很有活力。”

    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形容我,还是在形容那些细胞......

    “上周你提交上来的关于CRC细胞大规模雾化武器的论文已经审核完毕了,现在正在进行可行性分析,如若可行,就会投入生产了。”

    地行博士双手插兜,抬头看向我,“奖金和专利申请已经打上去了,作为这一次最优秀课题报告的得主,有栖川你还有什么要求的吗?”

    “奖金和专利提成可以再高一点吗?”

    “不可以哦。”

    “假期可以多一点吗?”

    “很抱歉啊,不可以的。”

    我萎靡不振:“那能提什么要求啊?”

    “比如想要开展更多有趣的关于喰种啊,库因克的研究之类的,我们研究中心会大力支持的。”

    光是一个课题就殚精竭虑了,哪有精力和时间做第二个。

    等等,库因克啊......

    我斟酌着开口:“地行老师,我想问一下,关于仓库里闲置的B级库因克的相关事宜。”

    至于我询问库因克的原因,这得从一周前篠原特等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开始说起。

    [ 有栖川研究员,请问可以帮个忙吗?是关于下周末铃屋生日......]

    [ 可以的。]

    我一边回复一边陷入沉思,什么?下周末?铃屋生日?

    遥想还在收容所时,我也曾询问过铃屋的生日日期,只记得那时的他捏着细针往手臂上比比划划的同时,又哼着歌,满脸茫然地歪头看向我。

    “生日?不知道啊。”

    他说,“只要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他就会给我过生日,但是具体是什么时间啊我也不知道呢。”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只能装作不在意地点头,怕戳到他的伤心事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后面也没有再提过。现在想来,可能是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悉,所以铃屋没有告诉我真正的生日?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在填写搜查官申请表的时候,随便填了一个日期上去?

    无论是哪种可能,还是当成真实的生日来对待比较好吧。

    我在脑内计算了一下时间,下周末是六月八日啊......这周休息时间去买礼物还来得及吗?礼物又要买什么比较好呢?

    我与篠原特等发着短信,又在脑内思索着赠送给铃屋的礼物,生日蛋糕肯定要有吧,其他礼物的话,再送点他喜欢各种零食,绘画用具素描本,常去的面包店、餐厅的会员卡......

    交往后的几个月里,关于日常的活动,比如购物买什么,吃什么,去哪儿玩,我都让铃屋决定了,因而好久没做出选择的我深深陷入了选择恐惧症,而且我也没有送恋人生日礼物的经验,真是一头雾水,幸好的是转正后的工资还算充足,因而我决定干脆都买一遍。

    铃屋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不过常常是三分钟热度,今天想玩这个明天爱上那个,比较长情的爱好便是人体刺绣与绘画,以及喰种搜查。除却这些,铃屋经常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想要更多的库因克。

    因而我才询问了地行博士,关于仓库里剩余的毒蝎小刀,以及其他的库因克。

    “想让铃屋君挑选仓库里的空闲库因克?一般来说下等搜查官是直接分配库因克的呢......好吧,我可以开个后门。”地行博士摸了摸下颌,“但他必须得先晋升到二等搜查官,正规程序一定要走的。”

    “啊,这样啊。”

    我挠挠头,一个星期内铃屋晋升的可能性实在微小,外加晋升所需的理论考试他不一定会愿意参与,看来就只能等他成为二等搜查官之后再说了。

    .

    铃屋的生日如期而至。

    篠原特等和铃屋在那一天恰巧有搜查任务,所以原本的计划是我拿好蛋糕后,和执行完任务,返回CCG报告完的他们会和,然后我们找一家附近的餐馆帮铃屋庆祝。

    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篠原特等在傍晚六点多给我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表达歉意,说上面派下来紧急任务,他必须要前往二十区开会,实在没有办法赶来了。

    我回复了没关系后,望着台面上精致的奶油蛋糕和一袋子的礼物。

    这么说来......我得一个人去了。

    我先是给铃屋发了一条讯息询问他在哪里。

    他很快回复,我在宿舍啊。

    哦,宿舍啊。

    我拎起东西不算熟练地找到了他的宿舍。我很少去铃屋宿舍,一方面是因为平日里他来找我串门的次数比我去找他的高十倍,另一方面是一旦进入他人的私密空间,内心会油然而生一种尴尬的窘迫感。

    我在门前徘徊了片刻,最终还是叩响了他的房门。

    “来了——”

    先是听见他清亮的应答,而后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锁扣转动着“啪嗒”一下,门便转开了。

    “真子?”

    深棕色的门板背后露出了铃屋缀着水珠的脸颊。

    他刚刚应该是在洗澡,衬衫外裸露的皮肤泛着微红,垂下的白色发梢没有干透,细密的水珠坠下来发出轻响。他歪歪头,先是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而后视线落到了我手边的蛋糕与礼物上,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神色肉眼可见地明亮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表明来意,便已经被他抢了话,声线如同溢出的水蜜桃糖浆,要将我溺死其中:“蛋糕啊?真子是来帮我庆祝生日吗?”

    铃屋虽然说出的是问句,但是昂然的语气却充满笃定,我刚刚点头,便被他拉进了撞了满怀。亲密距离被侵入,柔软的皮肤依恋着磨蹭着我的脸颊,浸着凉意的发丝触碰到脖颈,这样的温差让人兀自颤抖。不过几瞬后便立刻放开了,在我反应过来前他就接过了手中的袋子,又拉着手腕把我带进宿舍。

    我坐在床沿,有些怔愣地摸了摸沾染水汽,略微湿润的耳后,视线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后指了指挂在架子上的毛巾:“什造,头发。”

    “哦哦!”

    他意识到我在说什么,伸手拿了毛巾擦拭起发丝,月牙般弯起的眼睛却黏在了我的身上,难耐的喜悦快要溢了出来。

    “真子。”

    “嗯?”

    “我好高兴啊!”

    铃屋空出的手在空气中兴奋地比划着,“超级超级开心哦!”

    那样欣然的神色不曾作伪,我也被他感染着笑了起来,小声和他讲述着原本的计划和篠原特等临时的状况。

    “我知道啊,篠原先生在临走前把礼物给我了,也祝我生日快乐啦。而且啊,其实我之前有猜到一点......”

    我好奇地问:“怎么猜到的?”

    “唔,我也不知道。”

    他揉着发丝,挂好了毛巾,“大概是直觉吧,就感觉你和篠原先生有在一起做什么事情......”

    “这样啊。”

    铃屋的第六感一直很强,也算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玄学。我放弃了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重点。

    “这些是生日礼物。”

    我指着装满礼物的袋子说着,想了想又把装蛋糕的盒子抽了出来,放上了桌面,问旁边的铃屋,“接下来是不是得先许愿?”

    他眨眨眼,也有些不确定:“好像是的。”

    我的下一个生日在两个月后,自己也没正经过过生日,按照记忆里来说应该是先插蜡烛再许愿的,于是也按照了这个步骤来,往蛋糕上插了十九根蜡烛,然后点燃。

    他眼里倒映着小小的火苗:“要关灯吗?”

    “要吧......”

    他摁了一下床边的开关,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独留数根蜡烛微微荡漾的火光,照耀了身旁少年微红的脸庞。

    “然后呢?”

    “许愿吧,许完把蜡烛吹掉。”

    “哦......那我希望......”

    “好像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样嘛?”

    铃屋看着蛋糕顿了几秒后,俯身吹灭了蜡烛,“许好了哦。”

    按道理来说,吹完蜡烛之后就应该开灯,但是铃屋却没有起身的动作,而是凑近了我,纤长的手指如游鱼般卡入指缝。

    我有些不解地转过去看他,一片暗色中只瞥见隐约的轮廓。

    “怎么了吗?”

    “我还有一个愿望,但是刚刚忘记许愿了。”听起来似乎有些苦恼,吐出的气息却被他拉得绵长,“是和真子有关的愿望......”

    “好吧。”

    我想了想点头,“首先声明,这个月工资已经被我花的差不多了......也不要是太过分的愿望......”

    黑暗中的他似乎定定地看向我,嘴唇蠕动了两下,发出细小的声音。

    我没有听清,便凑了过去:“什么?”

    微弱的,隐隐带着些许恳求的话语传入耳膜。

    他说:“真子,可以再抱一下我吗?”

    诚然,我不习惯大规模的肢体接触,也是一个慢热被动的人,细细想来这几个月来与铃屋的接触,几乎全部都是他主动做出的动作。

    这样简单的愿望很难让人拒绝。

    “当然可以。”

    我耳根有些发烫,语气肯定地回答他。由于看不太清,我只得缓慢地摸索着他的位置,直到穿过两侧的上臂,手掌在脊骨背后交叉重叠,我将下颌放置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生日快乐,什造。”

    .

    后来,有一年过生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戳了戳铃屋的肩膀:“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生日的?”

    “嗯?我不知道啊。”

    他捧着我给他的礼物,与当年如出一辙地看向我,“当年搜查官报名表填写的时候有需要,所以我给自己挑了一个生日。”

    我疑惑道:“那为什么挑了六月八号啊?”

    “因为啊——”

    他弯起眼睛回答,“在那天,我收到过一颗很甜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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