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好不容易熬过一周,又到了幸福的单休假期。

    苏京这天起了个大早。

    梳头化妆,套上连衣裙,穿一双许久不穿的高跟鞋,再拎一大袋吃的用的,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先坐巴士去渡轮码头,然后再搭乘渡轮过海。

    抵达南旺岛后,踩上鹅卵石铺筑的小道,边走边欣赏沙滩椰林。

    过不一会儿,渔村就到了。

    苏京按耐住剧烈的心跳。

    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刚走到村中心那块空地,就看见一棵枝繁叶茂的龙眼树,像老朋友似的等在那里。

    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龙眼的采摘期早已过去,树上除了油亮亮的绿叶,就只有拿竹竿儿都打不到的地方,还挂着零零星星的果实。

    苏京嘴馋,尝试着摸高。

    明明知道是异想天开,也还是忍不住跳了几次。

    跳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

    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妈妈离开家那个午后,她光着脚丫跑来这里,几次三番挣扎着上树,就是为摘龙眼填饱肚子。

    当时的她还不到五岁,还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为了摘树尖儿上那一枝龙眼,被摔得眼冒金星也不哭。

    后来是王阿婆匆匆赶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拍拍她的小胳膊小腿儿,又摸摸她的头,心疼地说道:“跟阿婆回家吃鱼鱼咯!”

    苏京就是从那天开始,爱上了王阿婆家的咸鱼。

    有时候饿了一闭上眼睛,还是会闻到浓浓的咸香,还是会想起那厚厚的鱼肉,浸泡在冒着油花儿的汤里。

    那是她心中家的感觉。

    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就在这时,有人在树后轻声问道:“是京京回来了?”

    苏京站起身回头一看,那人也正好探出头来。原来是她的王阿婆啊!

    几步就跳到阿婆面前,弯下腰把头靠阿婆肩上,一股醉人的茉莉花香气,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都已经是当医生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您还说我呢,您不也是吗?”苏京摸了摸阿婆的头发,像一团又细又软的银线。

    回到家里,刚走进堂屋,苏京都还来不及坐下,阿婆就像是变戏法似的,突然变出好多食物,统统塞到了她的手上。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啊!”苏京哭笑不得地喊道。

    “吃不了就带回去吃嘛,我不信你那里能买到这些!”阿婆说着就坐到她对面,双手托腮把她盯着。

    她赶紧随便应付了几口,就放到一边。

    然后提起脚边的袋子,放到茶几上,把东西都摊开在阿婆面前。

    阿婆一看便心疼地嚷道:“阿弥陀佛,净瞎花钱!我和你阿公七老八十了,哪里还用得了这些!”

    “您不是喜欢喝汤吗?我买了很多炖汤的食材,干货,还有一些必备的常用药,我怕您没有,所以每样都买了两份。”苏京边说边往外拿。

    阿婆看得眼都花了,于是找来老花镜戴上。

    才发现,原来苏京在药盒背面,已经贴上了醒目的标注,来提醒他们用法和用量。

    阿婆悄悄侧过脸去,飞快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生怕苏京发现她流泪。

    “阿公呢?阿公去哪儿了?”苏京故意不看阿婆,扭头向门外空地望去。

    “一大早就跟船赶海去了,估计要下午才回来呢。”阿婆把药盒小心垒好。

    苏京问道:“阿公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阿婆笑着摆了摆手,“放心啦,老头子身体是铁打的,平时连感冒都很少有,大冬天还洗冷水澡呢!”

    苏京笑道:“那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阿婆起身把药盒抱走。

    走到立柜前,她边开门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他最近总说头晕,一阵一阵的,晕起来还有点恶心想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苏京立马紧张地问道。

    阿婆掰起指头算算:“好像也快半个月了吧……”

    “那怎么不上医院检查呢?”苏京着急地加大了音量。

    “他嫌麻烦,说去一趟就得花一天时间,还说什么,人上了年纪,有一点问题也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苏京听完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像阿公这样消极的态度,也是渔村的留守老人们,对待健康的普遍态度。

    面对山高水远的医院,他们只会觉得,那里是城里人才去的地方。

    他们并不需要。

    比起那一套繁琐的检查,比起长途跋涉,他们更愿意听天由命。

    “今天不走了吧?”王阿婆把药都收进柜子后,摘下眼镜走到她身边,“晚上就跟阿婆一起睡。”

    苏京拦腰把阿婆抱住,没有回答,想让阿婆先高兴一下。

    等到临走时再解释一句,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从阿婆家吃完午饭出来,正是太阳当空的时刻。

    苏京想一个人溜达溜达,就留阿婆在家里午休。

    自己则顺着屋后的石阶,慢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像散步,像观光。

    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一定要看的东西。海风洋洋洒洒地吹来,吹得她的脸又湿又粘。

    等到终于走上坡顶,空气里的鱼味似淡了一些,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于是便选了个视野好的位置,一边拿手机猛拍风景,一边畅快地大口呼吸。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错落的砖房,斑驳的墙壁,镶嵌在水泥路上的贝壳、海螺……它们仿佛从来都是旧的,一开始便带着沧桑的痕迹。

    而就在此刻,不远处那一扇生锈的院门,也正像二十几年前那样,用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在深渊中凝视着她。

    这一次她并没有逃避。

    为了更快地向它靠近,她脱掉了脚上碍事的高跟鞋,拿在手里,一路打着赤脚狂奔。

    她皱着眉,咬着唇,她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她怕她如果稍不留神,这份勇气会凭空消失,她恨她双脚动得太慢,慢得总也到不了对面。

    不敢相信,曾经她无数次想逃离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一个靶子,一个有血有肉的靶子,它引她化作离弦的利箭,向它跳动的心脏射去。

    当她终于来到门口,才发现门竟没有关严,伸出手去轻轻一推,铁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

    愣了几秒,她还是光着脚走了进去。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她真正置身其间,却还是被眼前的破败不堪,吓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往下看,地上到处是成堆的烟头。往上看,屋顶的铁皮四角齐飞。

    前方那一间年久失修的平房,荒草萋萋,支离破碎,已没有一丝居住的痕迹。

    大概连乞丐流浪到这里,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选择在此留宿。

    “谁?谁在外面?”一个沙哑的男人嗓音,从那洞黑的窗户里传来。

    苏京听完心里一紧,正准备掉头离开,房里的男人却追了出来,冲苏京大声嚷道:“你等一下!”

    苏京应声原地不动,两个人沉默地对视良久。

    眼前的男人就是苏勇,是苏京八年没见的父亲。

    八年时间,可以让一个农村女孩,从赤手空拳进阶成全副武装。也可以让一个酒鬼赌棍,从活人沦落成活死人的样子。

    “狗养熟了还知道回家呢,苏京,你说你是不是连狗都不如?”苏勇懒懒地虚着眼睛,一副还没有睡醒的表情。

    “那确实,我确实是连狗都不如,毕竟狗还有狗爸爸呢,我拿什么和人家比呢?”苏京冷腔冷调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情绪。

    苏勇听完先一阵狂咳,咳完歪斜着扶住门框。

    等到在门槛前蹲下来后,才从裤兜里掏出烟点上。

    “说吧,为什么回来?”苏勇气喘吁吁地问道,“是怕我死了没人收尸吗?”

    苏京听完冷笑一声道:“都过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这么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苏勇在烟雾后乜斜着她。

    “不是吗?我妈刚走的那几年,你以为她是嫌弃你穷,结果人家一封信寄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假的,她是为她的青梅竹马,踢开你,抛下我,甘愿漂洋过海去吃苦……”

    苏勇登时一步上前,用力甩了她一个耳光。

    “我说过不准再提那个贱人!”他仰头歇斯底里地咆哮。

    苏京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时之间,好似有无数只聒噪的蜜蜂,在她耳边“嗡嗡”地盘旋。

    只见她刚刚被打的左脸,已经开始变红变肿,嘴角也慢慢有血渗出。

    她没有去碰,仿佛这点伤对她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苏勇这时气歇够了,就弯下腰捡起掉地的烟头,对着吹了口气,见火没熄,又赶紧上嘴吸了一口。

    “都过这么久了,你打我依然很顺手嘛。”苏京不疾不徐地说道。

    “反正谁欠打老子就打谁。”苏勇说着便随手一弹,弹开了只剩过滤嘴的烟头。

    “那行,见也见了,打也打了,今天就这样吧,”苏京把高跟鞋扔到地上,一脚一只踩了进去,“不过我看你眼白发黄,面如土色,应该是肝不好吧?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你咒谁呢……”苏勇的额头上爆起了青筋。

    “门牙呢?门牙怎么也都不见了?”苏京又抢过他的话说道,“是在赌场被人打掉的,还是喝醉后自己撞的?”

    “滚……你给我滚……”苏勇一脸痛苦地嘶吼着。

    “好,我走,我现在就走,不过你放心,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抽空回来看看,看看你过得怎样。”

    “不需要!”

    苏京在院门口回过头来,看着形容枯槁的苏勇,淡淡一笑,说道:“不,我很需要。”

    沿着来时的那一坡石阶,慢慢往下走,她几乎已不用低头看路。

    海风把她轻盈的裙摆,吹成了喇叭花的形状。

    王阿婆家是不能去了,去了只会让阿婆难受。明明穿得美美的回来,结果脸却被揍成了馒头。

    哪个做奶奶的不心疼呢?

    于是她埋着头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阿婆家门前,走过那一棵龙眼树下,走过她曾经留宿的人家……想当初妈妈走了,苏勇烂赌也不回来,她就是在王家一碗饭,李家一杯水的关照下,慢慢挣扎着活出来的……

    她就像一片伶仃的影子,在这个村子里飘飘荡荡。

    没过多久,她轻捂着左脸,倚靠在渡轮的铁栏杆上。

    随着波涛一起一伏,她如坠云中,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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