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的何太守家被人放火烧了，全家只剩从书院刚回家的十四岁小少爷躲过一劫。
据说，只是因为何太守欠了一位卖肉的屠夫五十文肉钱，还派小厮当街辱骂。那屠夫年过六旬，依旧力大无穷，一把屠刀杀进何府祠堂，纵火烧了府邸。
何太守和几十号家眷困在祠堂没跑出来，直至天降甘霖灭了大火，尸身已经面目全非了。
全城百姓望着雨中废墟之上的小少爷，纷纷摇头哀叹。
“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那个李屠户哇。”
“他们全家都是阎罗降世。”
何小少爷一言不发，短短三日料理了全家的后事，用剩余钱财去城南铸了一把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找屠户去报仇的，可惜他来晚了。
李屠户家，也正在办丧，错落的几条街巷，挂满了白幡，似乎正在告诫他，这一条街，都是李家的人。
他被拦在街巷外，愤恨又无助的看向祠堂。
“何少爷，我们李家人的命，已经赔给你了。”
李屠户的长子带着宗亲站在街前，看着眼前怒火烧红了眼睛的少年。
何少爷握着手中的剑望着面前十几位壮汉，眼中毫无惧色，依然拔出剑身指向众人。
“我要一个真相。”
李与重上下打量了少年和他的剑，看得出他根本不会武功，剑身对于他这个年纪有些过长，握剑的手止不住颤动，不多一会终于坚持不住，只能收回剑。
“何少爷想要真相，还是先拜师学艺，等拿的起手中这把剑再说吧。”
众人一阵哄笑，少年憋红了脸，一怒之下举剑而起，正冲李与重而来。
李与重一时情急，差点被逼用武，幸亏此时突然飞出暗石，击落了剑。
“吵什么？”
声如洪钟震得众人心口一紧，闻声搜寻半天，才看见从街巷尽处缓缓走来一位缟衣素身的女子，似有腿疾，走路微微向右歪斜。
“三妹，你……”
众人看到是她，纷纷拱手作礼。
少年有些惊讶，这是族长之礼，眼前这位女子竟是李氏宗族的族长。
那女人走到他面前，一脸不耐烦，目光扫到地上的剑，本来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少年从她藏满晦暗玄机的眼中看到微微闪过的光亮。
在定远城中，无人不知李氏宗族十分不好惹，并非因为权势滔天，而是这一家子都是无赖，且脾气极差，哪怕长街相对，只是看你不顺眼都要追着骂三条街的，但凡有三两凑对打架斗殴的地方，必定有李家人在。
县衙牢狱中也多有李氏族人身影，但越是声名狼藉，就越是无人敢惹，李氏族人在定远城越发嚣张起来。
这位李氏族长自然是家族里名声和脾气都最差的一个，李屠户的三女儿—李与塘。
传闻中李家父辈曾任高官，是从京都被贬罚到定远的，这位李三娘原本也是大家闺秀，曾被许过皇室姻亲的，可一朝翻覆，一夜之间李家失势远赴边城，李家就此一落千丈，李三娘性情骤变，从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一夜之间变成市井泼妇，不过胜在容貌尚可，十五年前有位村户的儿子入赘了李家，名叫陈珂。
何少爷是知道这位出名的族长的，只不过今日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场面。
“想杀我？”李与塘弯下腰捡起那把剑，左右看了看，撇着嘴摇摇头，“剑是好剑，不堪一负。”
她把剑递给何少爷，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些，“你若想报仇，现在就可以用这把剑杀掉任何一个李氏族人，不过要是想要真相，那我劝你回去念完书，找个师父练练功夫，等有朝一日你这把剑能让人畏惧时，再来求问。”
少年接过剑，望着她的眼睛，似懂非懂之下，点了点头。
李与塘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于直白了，但又收不回来，只好故意提高了音调。
“快滚！”
少年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仍愤恨不平抱着剑，一言不发走出了巷口。
“三妹，何家托孤，你就这么给赶走了？”
李与塘望了眼少年消失的巷口，默默松下一口气，转身没有接话，只向巷子里的送丧队伍摆了摆手。
灵幡扬起，李屠户的灵柩绕着定远城走了大半圈，才终于安寝在祖坟长岩坡上。
“这地方风水真不错，等我身死也埋这。”
李与塘站在大哥身边轻声说道。
“你一滴眼泪不掉，说这话不合适吧。”李与重哭得面目全非，见他三妹却像死的不是自己老子一脸冷漠。
李与塘确实没有多么难过，在她看来李屠户这一生过得抵得过寻常人三辈子，戎马兵戈踏过，高官厚禄受过，功成身退大隐于市，况且妻妾成群，子女和睦，家族昌盛，他有什么遗憾？
李氏家族曾经最怕的，无非五个字：“死、走、逃、亡、伤。”距离那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纷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只有李家成功活了下来，在无人问津的北边小城，昔日朝臣李尚书度过了最后一年。
“爹死的很安稳。”
“什么话。”
晚间李与塘回到城中小院时，陈珂还在后院忙着整理菜园，李与塘坐在桌边，随手拿起他的外衣刚要缝补，想起白日里那少年的眼睛，她蓦然看着自己右手已经被抹去的掌纹，那些印记似乎重新微微发烫。
“倒忘了问叫什么名字了。”她自言自语道。
“谁的名字？”陈珂端着饭菜进来，草鞋上沾满菜园的泥土，有些脚印印在地面上。
李与塘慌忙收拾起神情，“没谁，何家那个孩子白日来找麻烦，叫我骂走了。”
陈珂笑笑，摆好碗筷，“知道你回来的晚必会误了饭，特意留的，一直煨在灶台边，趁热吃吧。”
李与塘放下手中外衣，看着那饭菜皱起眉。
“你那菜园子是种不出别的了吗？还是咱们得了什么不吃白菜就会死的病吗？”
陈珂不恼反笑，低头拿起外衣开始缝补，“也许是吧，或许这片菜园子真的长不出别的了。”
他语气如常，平淡的就像白菜汤里软烂的菜叶，李与塘却总是觉得他有一种想要遮盖的苦涩。
十五年来，陈珂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几乎事事依从她，可在她少时的记忆里，陈珂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少年的陈珂明明志存高远，为人机辩善说，好广交友。
和眼前这个身形消瘦，面如黄土，时常沉默寡言的男人简直天差地别。
李与塘咽下了想要继续刁难的话，快速咬了几口饼，喝了一口汤，随便抹了抹嘴。
“我吃好了，今晚我睡偏厢。”
陈珂刚想说什么，李与塘已经抬脚迈出了屋子，桌上只喝了一口的汤最后的热气还未散去，陈珂沉默的看了一会，下一茬白菜收完的时候，他又要出城了。
他端起剩下的汤，一口气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