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岳星潜兜着，常异姝在工作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平时最能摸鱼的韩莹雪都怕了她，不敢再往二楼跑，怕被眼尖的领导逮住。

    常异姝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空闲的时候，她会偶尔写写自己的小说，然后丧气地投出去，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看看能不能走狗屎运，事实证明，人要倒霉起来，狗屎都没得踩。

    看着一封封十分真诚却千篇一律的退稿邮件，常异姝真的很想钻到电脑那边，和编辑辩论三天三夜，但事实上，她连电脑都不敢砸，因为那是公司的财产，坏了还得赔。

    心情越发地差，情绪越来越低迷，常异姝感觉自己身上丧丧的气质都化成了实质，要不同事们见了她都像见了鬼似的，远远地都避开。唯一的例外是王姐，倒每天真心实意地和她打招呼，只是偶尔也问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常异姝心里就会冷笑一声，她人生里全是不顺心的事儿，能遇上顺心的事儿才怪了，就好比现在，唯一来嘘寒问暖她的人竟然是以前哪儿哪儿都看她不顺眼的王大姐。

    但有时候，命运除了喜欢给偏爱的人追着喂饭，最擅长的还是在倒霉孩子身上踩上好几脚。

    常异姝正靠在椅子上发呆，赵芳兰的电话就急吼吼地吆喝了起来，接起来一听，常永固住院了。

    急匆匆赶到医院，赵芳兰正打饭回来，一双眼红肿着，像过年时装饰用的彩色灯泡。病床旁边坐着常玉泉，头发长长的，胡子黑了糊了满下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警察刚从传销窝解救出来呢。

    常永固脸色有些苍白，双眼直直的，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憔悴。

    窒息，这是常异姝看到三人后的第一反应。

    顿了顿，她迈步走了进来，叫了声妈，蚊子哼哼似的叫了声爸，很显然，常永固连个眼神也没给常异姝。

    坐到常玉泉旁边，她轻轻碰了碰弟弟，问：“怎么了？”

    常玉泉轻叹了口气：“干活没注意，从架子上摔下来了，腿有点儿骨折，除此之外，问题不大，别担心。”

    常异姝嗯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住院费交了吗？没交的话我去交。”

    “交了，你别费心了。我都处理好了。”

    不知道怎么的，常异姝心里堵得更厉害，她别过脸去，没看常玉泉：“一会儿我把钱装给你。”

    常玉泉声音有些干涩：“姐，你这是干什么。”

    常异姝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有工作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工作”两字让常永固的眼中有些波动，他有些哀怨地在姐弟脸上刮了刮，常玉泉低垂了下了头，常异姝则是一种无所谓的坦荡荡，他立刻别过头去，对赵芳兰嫌弃地说了一句：“吃不下了，拿走。”

    赵芳兰看着刚扒拉了两口的饭盒，脸上有些烦躁，她没再劝，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对常家姐弟使了个眼色，就径直走出了病房。

    三个人走进了消防通道，在楼梯口停了下来，赵芳兰在两个孩子的脸上逡巡了一边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开了口：“孩子们，你们爸他，说实话，我真的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自从咱们家吵架后，他就一直闷闷的，不怎么吃饭，整宿整宿地失眠，这不昨晚又没睡，今早五点钟就起来去上班了，干活儿的时候没撑住，一下从两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到这里，赵芳兰哽咽起来，她忙捂住嘴，尽量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失态。常玉泉忙搭上赵芳兰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妈，没事儿，还有我和姐呢，爸很快就好了。也怪我，没了工作，还一门心思地玩儿，让你们操心了，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妈，你就放心吧，我们以后会懂事的，对吧姐？”

    面对常玉泉灼灼的目光，常异姝忽然觉得很委屈，她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还要怎么懂事才才行？说实话，到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努力工作，说我们不求上进，干点儿别的，说我们不务正业。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老常家以前到底是什么没落贵族，得把咱俩折腾地死去活来，好光耀门楣。”

    “姐！”

    “我在呢！听着呢！每次家里一吵架，就这样，崩溃？生病？跟谁不会似的，我跟你们说，我现在就快崩溃了！怎样！”

    说完，眼泪轰然而下，赵芳兰赶紧走到常异姝面前，仔细为她擦着眼泪：“妈知道，妈都知道，其实你俩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你们这个爸啊，我是真的没法说。他从年轻那时候就这样，觉得自己一股本事使不出来，看谁都不顺眼，逮住谁都得说两句，实际上就是个怂货，这不敢那不敢，干事儿束手束脚，优柔寡断，又是个庄稼户里走出来的，能干成啥事儿。他当年没考上大学，没能翻身，就成了他的心病，等你俩出生了，这块心病就贴在你俩身上，越来越大，他恨不得你俩生下来就是神童，长大了就是大人物，好让你们给他扬眉吐气呢。

    但咱就是说实话，他自己都混成那个样儿，都不知道成功的道儿该怎么走，又怎么能教好你们呢？所以，他就死命地要求你们，折腾你们，不给你们一个好脸色，干好干坏都一个劲儿地骂、打，坚决不能让你们犯错误，就得好好成人成材，光宗耀祖呢。

    从小吃差的，穿差的，家里连个电视都没有，你们长大了，挣钱了，多花一点儿都是罪过，都是不过日子，咱们家在村里也不是最差的人家，可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也知道。我知道从小你们就每天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不敢犯一点儿错误。可你们两个还是个孩子啊，啥都不懂呢。

    有时候，我都想说他，光死命地攒钱，勤俭节约就能成大富翁吗？光死命地折腾自己，不动动脑子想想怎么改变，这日子就能改变吗？可你们老妈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啊，我能有啥眼界啊，我能知道啥啊。我年轻刚嫁给你爸那会儿，还觉得他勤俭持家，又没啥坏毛病，还以为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呢。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真的是没法子了，你爸那人又是个倔脾气，谁说话他听啊。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养了一对不孝儿女，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毁了，所以整天怨天尤人，连口心气儿也没了。

    没法子啊，真是没法子。”

    说着，说着，赵芳兰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常玉泉忙把母亲抱住，轻抚着她的背，嗓子沙哑道：“妈，你别这么说，咱们一家子好好的不比什么都强。”

    常异姝抵在墙上，仰头看着昏沉沉的天花板，觉得特别压抑，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赵芳兰哭了一会儿，挣扎着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但是你们放心，玉泉有句话说得好，咱们家只要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你们爸虽然有错，但好歹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也不容易，你们呢有时候不能理解，也别去管他，有些事儿凑凑活活过去就行了，他老了，咱们老常家以后还不是你们两个做主？你们说是吧？其实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妈不求别的，你们两个只要好好地工作、生活、结婚生子，踏踏实实过好一辈子，在妈眼里，就是最好的孩子。所以，你们两个别有心理负担，咱好好过日子就行，你爸那老顽固我去劝，我管着他。玉泉，过几天重新找份工作，你这么聪明，啥事儿都能干好。异姝啊，你也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对你好的，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多好，是吧？”

    常玉泉低沉缓慢地“哎”了一声，“我知道妈，你别担心了。我和姐都会好好的，是吧，姐？”

    面对着常玉泉和赵芳兰两双湿漉漉、黑沉沉的眼睛，常异姝仿佛被人猛地一撞，死死压在墙上，她想反抗，但想了想，又觉得很没有必要，毕竟浑身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曾经还年轻时的那些小火苗也灭得差不多了。至于，她对自己的认知也变得很明确：一个愚蠢的完美主义者。太渴望成功，又太害怕失败，很想独立自主，却又不能勇往直前，怕输得一无所有，看不惯现实中的汲汲营营，又不能下定决心做自己，两头摇摆，痛苦不已，白白浪费了人生。

    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认命，让自己庸庸碌碌地生活，在外人眼里起码还有一份朴实的平常人的体面，不是吗？

    重新回到病房后，常异姝就能心态很平稳地和常永固交流了，嘘寒问暖间，甚至还承认了前几天的错误。常永固还是有些生气，瘪着嘴，满脸愁苦相，没说话，偶尔看下常异姝，又很快翻个白眼儿，别过脸去。

    常异姝不再生气，心平静得可怕，因为她越看，越觉得自己长得很像常永固，不愧是亲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