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二部办公室里，凝滞的气氛就像实质一样横亘在岳星潜和行政部总监白奇山两人中间。

    只不过两人的状态是大不相同的，岳星潜闲适地靠在老板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把，脸上挂着从容的笑。

    隔着一张桌子的白奇山，眉毛都皱成了一团，黑着脸，胸脯一鼓一鼓的，似乎准备随时发作。终于，还是他率先打破沉默，一拳头砸在办公桌上：“姓岳的，在公司里，我好歹没为难过你吧？你要装大公无私，我无话可说，有必要做得这么绝？”

    岳星潜眉眼微挑：“你该庆幸我没有大公无私到把你女儿推出去承担这次的责任。”

    “都是高丽娜挑唆的！你也都调查清楚了，莉莉只是受了蛊惑而已，她不是有意的。”

    “白总监，如果有意的话，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白奇山一口气憋在胸口，唇紧紧抿着，牙根儿都咬酸了，才无奈地吐了一口浊气：“岳总，算我求你。莉莉都绝食三天了，如果你真的把她从销售二部赶出去，那······”

    岳星潜抬手止住了白奇山的话：“我想你搞错了，白总。白莉莉再怎么样那是你的家事，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责任。而我是金厨的销售经理，吃得是公司的饭，有什么义务要替你失败的家庭教育擦屁股？”

    白奇山一听这话，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岳星潜破口大骂：“岳星潜！你别不知好歹，你知道我和张总的关系，你就不怕！”

    岳星潜瞪了白奇山一眼，见他突然停下来，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忽地又笑了起来：“我好怕，白总。但我呢，更怕张总，要不你去试试说服张总，让他帮你出出主意，我这边呢，一切都好说。”

    白奇山这下直接瘫坐在椅子上，摸了把头上的汗，声音极其艰涩道：“岳总，算我求你，就让莉莉待在销售二部，哪怕让她干个保洁，我也没话说。这孩子，她，她对你，她······”

    岳星潜弹了下牙，拧着眉头问道：“这份深情给你，你要不要？白总，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作为一个公司的行政经理，应该是最识时务的。我劝你回忆一下，人事部经理赵亚全是怎么走的，你好好想清楚。”

    白奇山一听这话，眼神立刻呆滞住了，他张着嘴，张和了几次，只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慢慢地，无力地垂下了头，连连哀叹了好几声，慢吞吞地起身，踉跄着走了。

    岳星潜眼神立刻冷了下来，像一把小刀，泛着肃杀的寒光，随即把电话打给了在外面的王军，“把高丽娜和白莉莉的解聘通报抄送给整个销售二部吧，务必强调到位，让所有员工敲响警钟！”

    王军点了点头，放下电话，指尖一按，邮件秒发成功。言辞可以说是相当严厉，看得几个刚入职的脸都白了。

    全办公室，也就常异姝脸色如常，甚至在有人慷慨激昂的国骂时，还起身倒了杯咖啡，又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众人脸上神情不一，心里更是唏嘘不已。岳星潜从海市回来后，就重拳出击把公司的人事部经理赵亚全端了，理由是借职务之便，多次向竞争公司泄露行业机密，人证物证俱在，都惊动了法务部门。拔出萝卜带出泥，行政部很多和赵亚全走得近的中高层要么被踢出局，要么吃了挂落，一时间，公司上下哗然一片，人人自危。

    有知情的透露，这个赵亚全相当不是个东西，之前就给华阳公司泄露了南方市场的竞价方案，这才使得那边几次三番找茬儿，解约威胁。又在销售二部安插了眼线高丽娜，趁机修改了发货单子，送给华阳把柄，让公司差点儿遭受重大损失。

    而在危机时刻，销售一部经理岳星潜力挽狂澜，不仅扭转了对金厨不利的颓败局面，还和华阳又签订了五年的合约。这下，岳星潜立刻又成了金厨的风云人物，一时间风头无两。

    高丽娜走得时候，销售二部没有一个人来送她。她也不是很在乎，抱着堆了寥寥物品的纸箱懒懒地往前走。蓦地，被一个挡住了去路。

    抬头一看，是常异姝。她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常异姝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得明媚：“怎么会，我必须要送送你。”

    高丽娜挑了下眉：“你现在似乎很得意。”

    “还行，起码和你比起来，算得上吧。”

    高丽娜眼神立刻冷了下来，咬着牙骂道：“小人得志。”

    “嘁，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刺耳呢？”

    高丽娜把纸箱往地上一摔：“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要是没有岳星潜，你算个屁！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上你这样又蠢又奇怪的女人。我告诉你，我高丽娜十八岁就出来闯荡社会，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以为这点儿小事就能把我打倒了。非要怪的话，就怪我运气不好，没有抢过你，把岳星潜捞到手！

    “你知道我为了进金厨付出了多少吗？我高中毕业，学历不够，为了找份好工作，白天打工，晚上学习，好不容易混了个成人本科，这才面试进来。可行政部里都是你们这样的大学生，从根儿上就把我压得死死的。我不服，没日没夜的干，升职的时候却要给白莉莉这个蠢货让位。她只是个艺术生，懂什么人力资源？

    “我那天哭了一晚上！整整一晚，我睡不着觉！凭什么，就凭她有个行政经理的爹？第二天，我二话不说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和赵亚全亲上了！关系嘛，谁不能有似的。

    “可就在我胜券在握，觉得在行政部铺上了一条康庄大道的时候，赵亚全却把找了个由头，把我在销售二部的男朋友开了，又让我去岳星潜身边当卧底。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一天，岳星潜拿错了我男朋友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的时候正好被他在公司的死对头看见了，公司的死对头以为岳星潜喜欢我，我就这样成了公司高层斗争的炮灰。

    “我不服！我不服！可我不能输！我恨白莉莉！恨赵亚全！恨岳星潜！更恨你！凭什么什么那样精明能干的男人会看上你这样蠢笨的女人，凭什么白莉莉看上了岳星潜后，和她老爸撒个娇就能空降到销售二部做客服经理！

    “而我和我男朋友却要为你们这些人的任性而买单！凭什么！”

    高丽娜眼睛猩红一片，瞪得老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颗随时都要爆炸的炸弹一样。

    常异姝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呆滞，听着高丽娜哽咽的声音很久，她才缓缓说道：“尽管你很不容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害我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啊？”

    高丽娜蓦地顿了一下，随即有些疯癫地笑了两声：“大姐，你刚出生吗？这里是职场！是社会最残酷的地方，你在这儿跟我玩儿过家家呢？你家里没矿吧？没有白莉莉那样当高管的爹吧？却一副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知不知道同事们背地里都怎么说你？二十多的人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人情世故更是不懂，笨得要死还装清高，要业务没业务，要人缘没人缘，每天阴郁得和个女鬼似的。又笨又蠢得让我恶心。”

    说完，高丽娜狠狠地撞开了常异姝的肩膀，啪嗒啪嗒地走远了，而高跟鞋每一次扣在地上的声音，就像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常异姝的脸上。常异姝觉得经过海市那晚，她多多少少是把自己给解剖了个彻彻底底，高丽娜的话却硬生生、赤裸裸撕开了她内心更深处的保护层。

    这几年，她空做着成为作家的梦，觉得自己天赋异禀，看不起普通人世俗又繁琐的生活。可原生家庭留给她的自卑又在无时不刻让她深深地怀疑自己，没有勇气克服万难实现自己异于常人的梦想。在这个过程中，她消耗了太多精力，折掉了太多自尊，以为自己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

    到头来，却发现，她眼里那些庸俗的、平凡的普通人都比她有决心，有魄力，更有毅力去面对残酷生活的一次次挑战，去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她充其量只是比别人更会白日做梦而已。

    为了作家梦，除了一次次抱怨写出来的东西没人理解，又真正做了什么？是努力勤奋、潜心写出了一部部作品了？还是破釜沉舟，为了梦想放弃一切，全职在家，不受干扰地书写自己的人生了？

    都没有！都没有！甚至是，她身为作家仅有的这份敏感与幻想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因为她在现实生活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常异姝发了狠地憋住眼泪，眼眶鼓胀地生疼，但她咬牙忍着，忍着，直到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岳星潜紧紧搂着常异姝，手落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不知不觉间，眼眶好像也红了，久远的记忆也微微撕开了一条口子。

    过了很久，埋在岳星潜怀里的常异姝才闷闷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为什么会在乎我？”

    岳星潜笑了笑，抚着常异姝的头发，一下又一下，轻柔又耐心，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呢？为什么不喜欢你呢？我就是喜欢你，在乎你，非你不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呢？”

    常异姝的肩膀又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想起上小学三年级，班里的女同学喜欢留长指甲，有次上美术课同桌欺负她，她和人打架，不小心把人脸抓了一道，流了血。同学们都在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她做得有些过分，班主任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她好几下，嫌她是惹事精。

    只有美术老师站在她旁边，揽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李老师，是这孩子一直在捣乱，而且先打人的。”

    那时候，村里的几个小学合并，她在原来的小学上了两年，第三年忽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学校。学校很大，也很漂亮，但就是太大了，大得她心慌，一学期了下课还不敢出教室门。因此，出了那样的事，虽然她也很委屈，但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后来，美术老师的话也没有影响到事情的结局，同学的妈妈在班主任办公室指着她和母亲的鼻子骂了半天才扬长离去。

    回到家，母亲就拿起大剪刀减去了她光滑娇嫩小葱似的指甲。然而，美术老师那句话却一直温暖着她。

    岳星潜感觉常异姝发了疯似的箍住了自己的腰，似乎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微微有点儿喘不过来气，却笑着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乖，别怕，我一直都在。”

    常异姝过了好久，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