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实习期(2005)

    2005年,相守村。张丽看着面前泥泞的土路,不知所措。

    她特意穿了一双运动板鞋,山沟沟里的学校,估计很难走。没成想雨后的山村,空气清新,道路却十分泥泞。她这双白色板鞋,走一步就不能再穿了。此时此刻,对于即将赶到的实习单位,她的期待值降了大半。“林老师,您是新来的林老师吗?”

    一个身穿黑色棉布衣服的中年女人在小道前朝她招手。

    她大着肚子,脚上穿着一双露趾凉鞋,身上唯一的亮色是头上带的白巾。

    张丽不敢叫她多等,拉起行李箱,踩上泥泞的道路。“您好,我是张丽,徐天是我的老师,徐老师怀孕休产假了,这次支教,我自己过来的。”

    妇女点头,一手撑拐,一手扶着肚子,示意她跟上。

    张丽不得已拖着行李箱,连拖带拉地踩上这条泥泞的路。“大姐,您怎么称呼啊,您是村里人吗?”

    “俺叫阿梅,是赵大强家的。”

    “辛苦您跑这一趟。”

    “没事,俺正好要去村诊所复查。”

    张丽注意到,这位阿梅大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大姐,你快生了吧?”

    阿梅瘦弱的脸上平添些喜色,“是的,大夫说就这几天了。”

    张丽有些心酸,这大姐看着格外瘦弱,肚子却很大,像是全身的营养都被肚里的娃娃吸收了,生时一定很痛苦。“那该去医院待产了。”

    阿梅摇摇头。

    “等羊水破了找个接生婆就行。”

    “这怎么行呢,在医院更安全。”

    阿梅看着80、90斤的样子,张丽这个没生过孩子的都能看出来,她生产一定会很艰难。

    阿梅没说话。

    张丽也不再开口,有些交浅言深了,她意识到,可能是因为阿梅家里穷,掏不起去医院的钱。

    “这就是我们村的学校。”

    张丽看着面前没有门窗的破败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里的孩子学习环境真艰苦。

    “这样孩子们冬天不冷吗?”

    “冬天?冬天可以去猪圈学习,那里暖和。”

    张丽惊呆了,“你说什么,去猪圈学习?伴着猪的骚臭味学习吗?那还怎么学的下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这个村落,太落后了。一点都不重视教育。

    阿梅挠挠头,“俺就在猪圈住,里面确实挺暖和的。”

    一时间,张丽有些心疼面前的女人。

    走之前,她翻开自己的行李箱,把带来的唯一一条电热毯塞到了阿梅的怀里。这个大山里的村落条件竟然这么艰苦,在这里生孩子是要人命的。

    一转眼她的大三实习期已经过去一周。这个村里一共就4个低年级小孩,两个一年级,两个三年级,但就这4个小孩已经让她基本摸清整个村子的情况。

    这个村子叫相守村,村里人很少,只有十几户人家,来来往往都是亲戚关系。

    所以村里的消息传的格外快。

    那天阿梅带着白色的头巾来接她,是因为阿梅男人刚死。

    村里人背地里都喊阿梅那未出生的孩子叫丧门星。

    阿梅刚怀孕的那个晚上,她公爹因为兴奋过度猝死,没成想在她快要生的时候,男人因为下雨山路泥泞,摔死了。那天去接她,是头七刚过完。

    他们这里不兴土葬,有人死了把尸体放竹排上,水流送到哪里是哪里。

    现在家里就她和婆婆两个人,婆婆天天怨天尤人,对她格外不好,有时还会动手打她。

    张丽有些同情这个女人,阿梅是个善良的女人,她那天死活不要电热毯,推辞不过后,第二天一大早给她送了一双崭新的厚底布鞋,像是夜里赶出来的。

    她每天干着家务活,喂猪收庄稼,就算没有胃口,也要硬塞着吃饭,给孩子足够的营养。

    可婆婆视她们母子为丧门星。

    接生婆家的孙子,一年级的小刚今天来上课时,说阿梅生产了,张丽下了课匆匆赶去,发现只有产婆在。

    阿梅婆婆已经早早歇下。

    坐在门外等着的张丽听着里面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叫喊。

    “阿梅你用点力呀,用点力呀。”张丽听着催产婆这样说。

    阿梅这么瘦,哪有什么力气,她赶忙去厨房烧开水,将自己带的红糖化成一碗水端到了猪圈。

    猪圈里格外臭,除了围着一头猪,另外一旁的阴暗角落里放着一张矮小的架子床,阿梅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张丽忍着心中的恐惧把红糖水喂进她的嘴里。

    阿梅用尽力气吞咽着,她抓住张丽的手,用尽全力,“小张老师,小张老师,如果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掐死吧,我们母子俩一起走,不然她自己一个人谁来照顾她。”

    张丽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擦擦眼泪重重点头。

    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是最好的选择。

    猪圈里黑乎乎的。

    一旁的大母猪死死趴在地上沉睡。

    别说电灯,连煤油灯还是接生婆自己带来的。

    就着隐隐约约的光线,阿梅就这样生了一天一夜。

    “生个孩子都生这么久,人家都是很快就出来了。真是扫把星。”

    张丽带着拆下的棉布套子,急忙赶来时,听到阿梅婆婆这么说,她默不作声地冲好红糖水,走进了猪圈。

    阿梅的脸色越来越白,气若游丝地躺着,眼里不见恐惧,全是坦然。

    她看到张丽,弯起眼角。

    张丽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哭着说,“阿梅姐,我想了想,我不能答应你,他是个小生命,你想死可兴许他想活着呢。”阿梅看着她,瞳孔有些发散,过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痛苦。

    是啊,孩子想活着的。她不敢哭,攒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生了生了,总算生了!”接生婆笑着大喊。

    可谁也没想到,小婴儿不会哭。

    产婆急坏了,最后叹了口气,没收钱就走了。

    阿梅亲了亲女儿,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日子就这么过着,阿梅生完第二天就被赶去地里割水稻,等到了秋天,小梅子渐渐长成了小团子。

    可她是个盲人,眼珠子不会随着视线跳转。

    她还是个没学会走路的小聋哑巴。

    张丽在学校里天天教导四个小学生,要尊老爱幼。

    可小梅子还是没有玩伴。

    孤孤单单地和小猪崽一起玩。

    阿婆天天在她耳边说些谩骂的话,她只会笑眯眯地看着阿婆。

    再冷酷怨恨的人都会心软。

    第二天,阿婆自杀了。

    阿梅擦擦眼泪,将阿婆的竹排做好,带上了白色头巾。

    之后抱着小梅子,去河边送阿婆。

    小梅子看着阿婆飘远,眼睛亮亮的,对五彩斑斓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啊!阿梅,小梅子眼睛是不是好了!”

    这种峰回路转的喜悦冲刷掉了逝者离去的悲伤。

    小梅子很聪明,每次看到张丽来,都会笑眯眯地盯着她。

    看起来格外可爱。

    可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把阿婆害死了。

    但小梅子生命力格外旺盛,虽然又聋又哑,也健康长到了一岁,只是还不会走路。

    “我们小梅子,不管怎么样都是妈妈的心肝宝贝。”阿梅每天都对小梅子这样说。

    张丽听着总想哭,她很不舍。

    因为她的大三实习期结束了。

    她走的那一天特意去看了小梅子,阿梅在干活,小梅子被她绑在背上,像一块吸铁石。

    好吃懒做的老母猪,像是承担起了做母亲的责任,每天要在小梅子身边转无数次,天冷的时候还会把小梅子圈起来,给他一些温暖的庇护。

    她摸了摸小梅子的脸,叹了口气。

    “阿梅姐,你有没有想过走出大山,去外面生活。小梅子可以有更多的治疗手段,你也有更多的选择。”

    “外面吗?”阿梅看着远方的山,却想象不到山外面是什么样子,她轻轻摇头。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希望小梅子有机会去外面看一看。”

    张丽看着小梅子,不知道说什么,摆摆手走了。临走前,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阿梅。

    就这样她离开了这里,她原以为这一年会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年,可其实很快就过去了。

    再次看到小刚是17年后,自己已经当上了高校金融学院的副教授,小刚则成了他们村里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虽然他年纪比同班同学大上几岁,但并不影响他的人格魅力,还当上了班长,张丽很欣慰。

    她很怀念地聊到以前的支教生活,鼓起勇气问了阿梅和小梅子的现状,小刚愣了愣,面色惨白。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离开山里进了城,几年前一场泥石流把整个村庄都淹了,村里的人都死了。”

    张丽没成想听到了这样的噩耗,阿梅姐和小梅子,就这样死了?

    “那个丧门星。”小刚眼里满是愤恨。

    “要不是她,阿梅也不会去城里打工,就为了给她看病,等她能开口说话,阿梅又要去给她治耳朵治耳朵。”

    “她一个人人不生地不熟地出去打工,没人要她,赚不到钱,又怕耽误小梅子的最佳治疗期,最后把身体器官卖了给她治病。”

    “小梅子的眼睛倒是好了,但是阿梅姐死了。尸体被泥石流卷到哪里了都不知道!”

    张丽心里一阵钝痛,阿梅姐为什么这么傻!她心里有着如山般沉重的内疚,是她,跟阿梅姐说要走出大山。

    “那小梅子呢?”

    “不知道,阿梅姐签了器官□□后,把她托给了一个白发道士,就咽气了。”

    张丽不愿意相信听到的一切。

    她甚至,阿梅愿意为了小梅子付出一切,她一定坦然赴死、含笑九泉。

    但她仍感到痛苦。

    有的人生下来就已经很坎坷了,阿梅也是,小梅子也是。

    不知道阿梅的小梅子有没有找到幸福,她是否还记得为了自己付出一切的妈妈。

    也不知道小梅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世界上人真的多,她哪能奢求再次遇到阿梅的小梅子。

    可她今天看到了。

    小梅子长大,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和阿梅,长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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