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栖迟感觉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孩童尖锐的叫喊，吵得她越发头疼起来。

    “喂！回神啦。”

    肩膀猝不及防的被大力拍了一下，栖迟脚下一个趔趄，向前迈了一小步才堪堪站稳。

    随着这个意外，身体迟钝的感官也在缓慢的苏醒，眼前原本朦胧的一片也越发清晰起来。

    “你也是刚通关上一轮试炼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白胖胖的小脸，澄圆的黑眼珠里透露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好奇。他笑起来格外的憨，像是凡间年画娃娃一样的富态可掬。

    栖迟使劲的眨了眨眼，繁杂的记忆尽数回笼，思绪如同锈住的齿轮般，艰难生涩的开始运转。

    试炼？

    除去幼时拜入仙门的那一次，她之后从未参加过任何试炼。

    “…你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听不懂话吧？”

    眼见栖迟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男孩肉眼可见的失望起来，但仍是不放弃的在她眼前笔画着。

    他伸出小胖手指了指前方高耸入云的台阶，又指了指天上。夸张着嘴型问道：

    “爬——吗——？”

    栖迟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天玄门的石阶在缭绕的云雾之中，看不见终点。

    这幅景象千年如一，石阶不知迎来过多少届入门弟子，门内无论辈分高低，皆是以此处为起点，踏上遥遥仙途。

    栖迟眸光微动，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神采。

    她，真的成功了？

    沉浸在难以言喻的狂喜之中，栖迟转向一旁的男孩，坚定的点头，撕扯着喉咙挤出一个字：“爬！”

    语罢，她迫不及待的向石阶处奔去，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又或是秘境之中新一道关卡。

    “原来会说话啊？”

    小胖子似乎没料到栖迟突如其来的干脆果断，嘟囔一句之后又抬腿追上了她。

    “哎，你等等我啊。”

    直到二人纷纷一前一后迈上了石阶，栖迟才找到些许时光倒流的实感。

    记忆断层在她化神圆满之时，她踏过一个又一个仙人秘境，寻找着有关时空流转的法宝。

    能干涉时空之力的法宝无异于天人说书的稀有，在多年被他人或嘲讽或劝阻后，连她自己都不抱有任何期望了。

    只是麻木的寻找着，唯有这一个执念，能支撑她活下去。

    否则，她甚至不知活着有何意义。

    所幸苍天有眼，她在又一个仙人秘境中九死一生，闯过最后一关后，竟真的遇上了仙人传承。

    ——得传承者可逆转时空，倒流时间。

    彼时她已经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以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直接激活了它。

    至于成功与否，她心中并没有底。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她果真重生回到了还未拜师的那年。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栖迟只觉得的心头有一团火，烧的愈发旺盛。

    谁都希望有回到过去的机会，总有些无法弥补的遗憾被深深埋葬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而栖迟最想做的，便是回到一切都未曾开始之时，精心谋划，救下一人。

    一个死局宛如命中注定的人。

    想到这里，她就越发觉得时间宝贵，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

    仔细算算，距离那人的死期不过只剩数十余年，想要在这点时日里，将她的计划布置的周全完善，可谓相当艰难。

    但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再难都要咬牙坚持下去。

    “你说，这台阶一眼都望不到头，咱们要多久才能爬上去？”

    身后冷不丁响起小胖子的声音，栖迟这才从纷杂的思绪中回神。

    男孩迈着藕节一般肉嘟嘟的短腿，呼哧呼哧跨了几节台阶，这才和栖迟并列前行。

    他转头，已经逐渐习惯栖迟的沉默，笑眯眯的介绍：“我叫容繁，今年六岁了，中洲人。”

    栖迟眨了眨眼，容繁算是她的老相识了，早年关系还是一等一的好。

    回想起他日后风流肆意的俊俏模样，她此刻见他别有一番趣味。

    ——六岁的容繁，胖成了小球，像个糯米团子一般，又软又白。

    “栖迟，东界。”

    她嘴角上挑，勉强忍住笑意，哑声回答道。

    容繁状似老成的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意外或鄙夷。

    栖迟也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才同他成为了能交心的朋友。

    众所周知，东界俗称凡间，因为灵气匮乏，鲜少有修士定居。久而久之，大多凡人根本不知修真一事，如同井底之蛙被困在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

    因此，大多数修士，尤其世家和门派子弟，是看不起东界出身的。

    一是东界来的人基本一穷二白，没有家族帮衬也毫无底蕴积累。

    二是他们普遍入道更晚，修为偏低，除非天赋卓绝，否则怎么也赶不上其余地方的同龄人。

    而栖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原先跟着乞丐讨生活，现下连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一张脸更是黝黑又瘦削，出身一看便知。

    这也是为何她在入门试炼中被其他小孩排挤，只有容繁上前搭话的原因了。

    不过说起容繁，他同样在试炼中被排挤，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中洲是各大世家的聚集地。

    同时，因为家族的约束远比门派宽松，许多散修也喜欢在中洲定居。

    容繁只说自己是中洲人，却只字不提跟哪个家族有关，因此被默认为“没背景好欺负的小胖子”。

    而他在上一轮试炼中因为性格过于黑白分明，杠上了一个修仙世家的嫡出血脉，言语间起了争执，就被那个世家子带头孤立了。

    眼下，两个小孩抱团取暖，准确来说是容繁耐不住寂寞，想找个人说话，就盯上了栖迟。

    仔细想想，他们俩还真是从初见起就成为了难兄难弟。

    栖迟忆起前世刚入门时的鸡飞狗跳，有些感慨。

    “哎，我听你声音有点哑，你想喝水吗？”

    容繁跟着栖迟的步调，一边爬石阶，一边摸向了储物袋。

    虽然还未正式拜师修道，大多家里有条件的，都会给自家小孩配置一个储物袋，装些最基础的药丸、符箓，甚至防御法器。

    这样的小型储物袋不需要释放灵力打开，但却需要其他大人帮忙，在使用前认主，以免被他人抢去。

    栖迟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袋子的，她身上除了四处补丁的破布衫，身无长物。

    没有拒绝容繁的好意，她接过水囊就喝了几口。

    清澈的水顺着喉管滑下，抚平了焦灼的痒意。

    品味着口中丝丝回甘，栖迟挑眉：“这是灵泉水？”

    “是呀。”

    容繁伸手接回了水囊，没有顾忌，也喝了两口。

    “你居然知道啊？”

    栖迟点头。

    灵泉水虽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但因为蕴含丝丝灵力，总是比普通的白水要更加有益。

    通常被用来洗涤伤口，或是入药，却很少见直接拿来喝的。

    不过容繁向来讲究，能拿出手的必然是好东西。

    没有想到栖迟并非如同传闻中的东界人那般无知，容繁还有些感慨：

    “我就说嘛，看来他们大人说的话，大多都不能信。”

    看着胖娃娃硬是要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讲道理，栖迟闷笑着点头。

    她原先怎么没发现，容繁小时候这么可爱。

    不过前世她真是东界来的土包子，连最基础的常识也不懂，自然没有闲心观察别人。

    刚入门时的她孤僻、无知，对谁都藏着深深的戒备。

    若不是同样被针对的经历，再加上容繁自来熟的性格，想必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再加快些吧，我们争取在日落前爬上山顶。”

    栖迟看着太阳所在的方位，估算着爬石阶的时间。

    “再快？”

    小胖子的脸颊在长时间的攀爬中泛红，喘气看向她。

    “不想当第一，赢过其他人吗？”

    栖迟意有所指，用了一个激将法，扫了眼下方的石阶。

    实际上，登石阶已经是入门试炼的最后一关。

    栖迟自从参加试炼以来，就挂着“唯一东界人”的身份，被若有若无的嫌弃着。而容繁和世家子起了冲突，还是上一关的事。

    讽刺的是，他们这两个不合群的存在，却是最早通过上一关，来到石阶前的。

    哪怕只是保持着现在的速度，他们二人都是板上钉钉的试炼第一了。

    可栖迟想要做到更好，这将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改变。从此刻开始，一切都犹如摆放妥当的骨牌一般，一环扣一环，为她的大计布局。

    ——日落前爬上石阶，他们就能创下近百年来最快的入门试炼记录，一举成为各大长老眼中的香饽饽。

    上一世没有做到，便是因为她和容繁有恃无恐，明知试炼魁首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在最后爬石阶时并未全力前行。

    “想！”

    简单的激将法对容繁很是有效，他几乎是在答应的瞬间就又爬快了几分。

    “等我拿了第一，看陈意那个家伙还怎么跟我显摆。”

    他撇撇嘴，找到了前进的动力。

    陈意是陈家这一代嫡出独子，被家中长辈宠的有些不知分寸。偏生陈家在中洲也算是位居中上的修仙世家，给了他横行霸道的资本。

    有了他带头，其他人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想得罪陈意，自然就冷落了容繁。

    栖迟不再多说，拍了拍容繁的肩膀，也加快了步伐。

    两人都没了交谈的心思，眼前只剩下通天的石阶。

    天玄门的石阶，作为入门试炼的最后一关，考验的是资质和心性。

    石阶只是朴实无华的石阶，从山脚到山顶宛如高不可攀，看不见终点，测试的便是耐性。

    此外，因为护山大阵的存在，根骨越差的弟子越靠近宗门就会越发吃力，从而导致速度变慢。反之，天赋极佳的弟子则不会有任何压力，只是单纯体力上的消耗罢了。

    当然，护山大阵也只是针对他们此刻没有灵力而已，凡是进入炼气，踏上仙途之人，都不会受到大阵压力的困扰。

    因此，到达山顶越早，就证明前几关入门试炼通过的速度更快，并且心性和天赋皆为尚可。

    再等正式测过根骨以后，便是长老各自挑选徒弟的时机了。

    而她，有势在必得的拜师人选。

    栖迟伸着粗糙龟裂的手，默默摸了额头上的汗。黑乎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透露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毅。

    快，再快一些。

    哪怕肺像是要炸开一样，每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的疼。

    哪怕头顶的烈日晒到头皮发烫，意识模糊。

    但她吃过的苦远比这点身体上的疲累要多。

    栖迟咬牙，察觉到旁边容繁逐渐慢下来的步伐，依然没有减速。

    天还亮着，她还有破记录的希望。

    她一定可以！

    斗志在漆黑的瞳孔中燃烧，栖迟手脚并用着，继续向上。

    ——已经能看到石阶的终点了。

    顶着无数宗门长老惊讶的目光，栖迟裂开嘴角，翻身上了最后一节台阶，随后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

    她几乎能想到那些长老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天玄门，这个年复一年困住过她，更是困住了无数人的宗门，她再熟悉不过了。

    「东界出身居然夺得了第一？」

    「这届弟子的水平恐怕就那样了。」

    「一定是运气好才破的记录吧。」

    无外乎是这些评价罢了。

    她曾经听过无数开脱借口，仿佛她就不能优秀，不能堂堂正正的接受赞美。

    每次取得突破，拿到成绩后，总要想方设法将她贬到尘埃中。

    就好似这样才能维持自身的尊严。

    但她已经不会为了这些评价而心生怨怼了。

    因为曾经有人牵着她的手，蹲下身和年幼的她平视，语调珍重而诚挚：

    「阿迟，你值得最好的。」

    傍晚的风温柔拂过天玄大大小小的山峰，带起栖迟鬓角旁乱糟糟还带着汗湿的碎发。

    一如那人轻轻从泥中将她捧起，又一点点摘下沾着她的灰尘。

    于是明珠再次闪耀着光泽，却等不到能欣赏她的人了。

    栖迟眯着眼迎向夕阳，深深吐了口气。

    东界出身的乞儿，本是无名无姓。难得遇上机缘来了天玄门拜师，不但瘦小黢黑，还一无所有。这样的她是没有筹码在一众入门弟子中脱颖而出的。

    但是，凭借着她日落前上山的这一举动，她所图的余地又大了许多。

    ——百年来难遇的可塑之才，她要的就是这个名声。

    一切不过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