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半空中血色褪尽,青色笼罩城中,像是炸燃烟火之后的死灰萧寂。

    穆府,穆泗站在院中,阴沉着脸注视大门口。

    几人狼狈不堪,刚迈进门坎,官兵们齐齐亮处武器将几人围着,绣衣们也抽刀对峙。

    人群中间的骆煜安抬高下颌,蹙眉不悦。

    穆泗走近,隔着官兵对骆煜安说:“侯爷,好手段。”

    骆煜安嗤笑:“府君才是,大巧若拙。”

    穆泗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愤慨道:“你究竟将人藏到了何处?”

    骆煜安认真思付:“什么人?哦,想起来了,那个,内宦。不过,府君找黄门做什么?”

    穆泗一甩衣袖:“侯爷只管说把人送到哪了,其他事侯爷莫要多问,侯爷的事我也不问。”

    身后的阳离痛得闷哼出声,骆煜安侧首看了眼,对穆泗正色道:“本侯命人送到中都,府君可要跟陛下讨人?”

    穆泗指着他气急败坏:“侯爷这是让他去送死!”

    骆煜安眸光阴鸷,质问道:“死?他不该死?府君还要本侯给你讲讲六年前西南案的前因后果吗?”

    穆泗垂首四顾,沉默不语,片刻,他无奈挥手撤了人,经过骆煜安身侧时,神情哀伤,恳请道:“我知他有罪,侯爷回到中都,可......”

    他嗫嚅半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

    交梧郡的灯火并没有中都那般繁华,天朗气清的夜间抬头便能看到满天繁星闪烁,仿若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放入心里焐化了。

    骆煜安坐在院中石阶上,抬手比划,听到渐近地脚步声,翘起嘴角:“夜里凉,怎么出来了?”

    华凌祁披着氅衣,垂眸看他:“阳离好些了吗?”

    骆煜安撑着手臂后仰,倒着望她:“不该先问问我?”

    “侯爷英勇神武,天生的好体魄。”华凌祁弯腰与他对视,点着他的鼻尖向下,说,“就是这张嘴,撬不开,一句实话不肯说......”

    骆煜安腰部聚力抬起,轻吻到她,随后侧转起身,摸着嘴角,愉悦笑道:“撬不开是方法不对,阿祁想问什么?今夜我只回答三个问题。”

    华凌祁挺直脊背,问道:“禄喜送到中都后,你做何打算?”

    “西南案他知道的并不多,可他能牵扯出知道真相的人。”骆煜安寻了一处舒服的地方斜靠着,“再小的石子,投在湖水里也能听见响儿,先扰乱那些人再说。”

    华凌祁追问:“你已知道是什么人了?”

    “有些眉目,但不确定。”骆煜安打着哈欠说,“除了朝中的某些人,恐还有悍羯与月栎,西南案像是三国之间做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局,牵头人是谁?目的为何?都不太清楚。”

    “我审问禄喜时,他提到了一点,有人要我兄长入阵,保山河无恙。”华凌祁说,“你说的不错,方士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可方士......”

    她猛然想起禄喜还提到一件事,有一着紫衣的人带走了华凊顾。

    华凌祁疑惑道:“真与归海聿凃有关?”

    骆煜安沉静地看她须臾,摇头否定:“若你知道他是谁,便不会怀疑了。”

    “可是,禄喜说,他看到一紫衣人带走了我兄长,而他又是方士......”华凌祁有些急躁,“他不是判官,对不对?那他究竟是谁?还有他体内的另一个魂识怎么回事?”

    骆煜安伸出三根手指:“阿祁,三个问题我回答完了。”

    他牵起华凌祁安抚道:“我再多说一句,他的确不是判官,至于为什么会扮成那副鬼样子,等你......有卻昭的记忆就明白了。好了,不许再问,回去睡了。”

    华凌祁与骆煜安商议,打算等阳离身体情况稳定,三日后整顿出城回中都,但第二日太皇太后的密信就送到了百岚苑。

    “主子。”齐琡说,“还有一事,之前劫持禄喜的那批死士查出来了。”

    她把信折起来:“与禁卫有关系吗?”

    “有。”齐琡回道,“但与如今宫里的禁卫行事风格很不一样,这些人,是邑王曾养的。”

    “邑王?”华凌祁倒没想到,“邑王死后,谁接手了这批人?”

    “明面上这些都是死人,但背地里常接手一些有难度的暗杀。”齐琡说,“死士一般不易主,除非邑王死前亲自把死士交给那人。若说如今谁是他们的主子,属下还未得到确切消息。”

    “邑王野心大,当年死得蹊跷,能让他心甘情愿把亲自养的死士送出去,这人......”华凌祁捻着指尖沉思,“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后启程。”

    齐琡颔首,问道:“全部影卫都撤吗?”

    华凌祁起身,眼神笃定:“全部,回中都。”

    密信上说:太皇太后病重,阿祁速回。

    她知道,她是姜锦妩放在朝中的一根钉子,虽是提醒众人莫要忘记华家的战功与耻辱,更重要的是,她站在那里就是姜锦妩手中的权势象征,谁都想碰,但总要染一身血。

    可她也知道,自从萧鲤出嫁悍羯,姜锦妩眼中的忧伤也做不了假。

    她是姜锦妩偶尔想起的慰藉。

    ......也是,说放弃便能随时除掉的棋子。

    华凌祁留了信分别送到太守府与寒晟阁,快马加鞭带着影卫离开。

    寒晟阁中,骆煜安才疗完伤刚歇下,信让赖着讨茶的尚颜湫截住。

    尚颜湫注视桌上的信,并未打开,也没让人叫醒骆煜安,临到傍晚,骆煜安转醒,他举着信坐在骆煜安床边,嫉妒叹息:“华家老幺给你的信,打开看看写了什么情话。”

    骆煜安脑袋发蒙,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拆开信之后,脸色阴沉,他掀开被褥登上靴子就走。

    尚颜湫视线瞄到信上的内容,嘴角讥笑。

    骆煜安站在百岚苑,几乎与渐黑的天色融为一体,他攥紧双手:“又跑。”

    浓重的黑笼罩着他,晕不开的怅然,夜空里挂着的星,与昨夜一样明亮,可心里的灯火却渐渐灭了。

    骆煜安的眼眸清澈明亮,如灼灼星辰,盯着桌上华凌祁用过的茶盏,猛然呛出一口血,颈间青筋暴起,不由嘲笑道:“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

    华凌祁低眉顺眼站着,推翻的博山炉滚落脚边,赵嬍衣怒不可遏,珠钗乱晃,气得指尖发抖。

    闻辛忙给她顺气:“太后息怒啊。”

    “那妖魅惑主的外邦女,皇上为她多次破例,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竟狠心害死哀家未出世的孙儿。”赵嬍衣怒道,“皇帝呢?还执意护着用巫蛊的女人吗?”

    年前,华凌祁前往苍州没几日,贺栾霜喜脉,这是自华凛阴和腹中胎儿死后,萧岂桓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的人各个步履维艰,倍加小心谨慎。

    姜锦妩确实病了,时常头痛失眠,华凌祁回到中都后常入宫陪伴与她讲坊间趣闻。

    就在今晨,她才跟姜锦妩请过安,便听闻贺栾霜腹中忽然疼痛,血流不止,太医束手无策,只得施针先保住大人。

    巧就巧在,乔颜命人彻查各宫,在千瑶的住处找到个巫术娃娃。

    双容也跟着劝:“太后消消气,千妃......那外邦女子已经关起来了,皇上明察秋毫,此事查得定然水落石出。”

    “是啊。”闻辛看了一眼双容,柔声说,“皇上再喜爱她,自然不能跟自个儿的骨肉相比,太后先喝点茶。”

    赵嬍衣推开闻辛递来的杯盏,胸口起伏:“必须处死这个红颜祸水,若两国打起来,咱们大齐还怕他们月栎不成。”

    侍女们惊恐地皆垂下头。

    华凌祁与双容出了殿门,往锦央宫走,气温回暖,宫道里却依然阴冷。她抬眼看着双容的背影,端庄娴静,甚至比中都夫人们的气度更胜一筹。

    双容忽然停顿脚步,望着高耸的宫墙,说:“姑娘,外头的景色比宫里的如何?”

    华凌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回道:“各有千秋。”

    双容抬脚继续走,沉静地说:“皇宫里的人看见的就是这一方天地,后宫里的事说白了无非就这些。虽然我与你说这话不合适,但太皇太后命我带你处事,那我僭越问姑娘,巫术娃娃之事你如何看。”

    华凌祁谨慎说道:“此事皇上交给延尉署处置,凭小裴大人定论,阿祁不敢妄言。”

    双容颔首,不再多言,回到锦央宫,她行了礼,便附在姜锦妩耳边低语。

    宫娥怕姜锦妩受凉,锦央宫门窗紧闭,熏香缭绕散不出去,屋内颇为沉闷。

    姜锦妩气色不好,手上转着一串小叶紫檀木佛珠:“巫蛊之术的禁令颁布多少年了,从去年那场疫病就没消停过,这千妃啊,确实好好查,大齐啊,也脏了许多年,中都城里藏在阴沟暗地里的狗苟蝇营也顺道一并清除干净。”

    双容为她轻揉额角:“千妃在宫中出事,皇上已派人告知月栎驻中都的使臣,算算时辰这会儿该到宫门口了。”

    “后宫里的盛宠没有长久不衰的。”姜锦妩招手让华凌祁走近些,端详片刻,说,“可惜啊,一道圣旨孤零一世,罢了,此次苍州之行,督办的差事不错,年前路骞家中急事,回来的早,哀家听闻,他一直夸赞你。”

    华凌祁躬身谦卑:“路大人教理有道,对阿祁也是多番照应,改日阿祁备上薄礼请路夫人代为转告谢意。”

    “锦央宫就缺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姜锦妩扶着额,说,“眼下快到上巳节了,你跟着双容多学多看,帮衬着点。”

    华凌祁矮身施礼:“是,太皇太后。”

    出了宫门,下起细雨,华凌祁撑起竹伞,映入眸中的便是银冠高束,玄色银线绣衣,策马直视的骆煜安。

    她站在街道一侧,身处熙熙攘攘热闹鼎沸的人群中,耳中静得只有雨声,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骆煜安眼眸微动,余光似是朝她看了一瞬。

    她隔着雨幕,与他短暂的对视。

    她回中都面对的皆是人面鬼心,除了温茛知,她再无牵挂,可骆煜安不一样,他的家不在此处。

    自那日入宫见到赵薇椋,那满面笑意,却眼底含恨的女子,她更为确定,托付终身这件事,守身先守心。

    众人戴人面,那她便戴鬼面,不做水面上无依的鬼头娃娃,也不做有根而生的鬼头花生。

    她是逆流而行的流光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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