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

    天牢中凄惨的哭喊传遍整个幽深的甬道,在石墙上碰撞往返,一声接一声传进萧楚兰的耳内。

    她能认出这是函光殿内某个婢女的声音,可她现下却也自顾不暇。双手被沉重的铁链反捆在身后,因鞭笞而留下的伤痕遍及全身,有些已经干涸,有些新添的还尚在汩汩流出鲜血。

    “那小婢女被折磨得已经不成人样了,萧姐姐怎么还不愿意招呀?”牢笼之外伫立着的身影故作担忧道,“你早些交代,妹妹便去求圣上开恩,给你留个全尸才好。”

    “交代什么?”萧楚兰探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交代你是如何诬陷我的?”

    “姐姐在说什么,妹妹怎么听不懂呢。”对方很是不解。

    萧楚兰不愿与她多费口舌,便单刀直入道:“我本就无意于储位之争,不想让两个孩子趟这浑水,你们却偏要颠倒是非,至萧家于死地。现在这样的结果,正遂你愿不是么?”

    何冬藤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般,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无意于储位之争。”

    “你自己听听这话可信么?”她问,“我现在不下手,难道要等到你心爱的儿子登上皇位了再作打算?”

    “说得好像没有我,皇位就落入了你们手中似的,”萧楚兰笑笑,“下作之人就算飞上枝头,也难做凤凰。”

    她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熊熊怒火,两只纤纤玉手攥紧成拳,若不是有一栏之隔,想必对方早就上前来掐死自己了。

    可不过片刻,何冬藤攥紧的拳头便松了开来,像是释然一般。

    她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

    “姓萧的,搞清楚现在的状况,现在你才是阶下囚,你败了,”何冬藤说,“史书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你和你的皇嗣、甚至于整个萧家,只会遗臭万年。”

    萧楚兰不以为意:“尘埃还未落定,你便已经自诩胜利者了?”

    ……她说得不错。何冬藤面带愠色。

    萧家虽然已经倒台,可上面还压着个二皇子,背靠世代为官的冯氏一族,同样难以对付。还有几位年岁较小的皇子,也并非等闲之辈。

    夺储一事虽只是开了个头,可他们却拿萧家之血祭了旗,正式拉开了帷幕。有这样一个好兆头,想必后面的路也会越走越顺。

    “你便在天上等着看吧,”何冬藤冷笑,转身离开,“希望你三日后不要死得太难看。”

    “……”

    若不是因为被搜出了木匣,单凭那封信和玉镯并不能定萧楚兰的罪,此事便还有峰回路转之机。可在这偌大皇宫中,知晓她有这样一个木匣的,除了自己,便只剩眼前的这位。

    信件和玉镯,还有木匣中的书札作为导火索……这种种相加在一起,让她毫无辩白的机会。

    “我们之间,终究还是弄成了这样满目疮痍的局面。”萧楚兰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悲伤。

    何冬藤脚步一顿,却并没有回头,沉默良久,她才轻嗤一声,踱步离开了天牢。直到迈上了通往外面的石阶,她才忍不住抬手擦拭眼角的几滴泪。

    何冬藤从羡慕到嫉妒她、恨她,并非一两天的事情了。曾经闹出过的几场笑话,是整个皇宫人尽皆知的。

    可无人知晓的是,最初她们也有过一段金兰之谊。

    何冬藤在入宫前就听过萧楚兰的大名,也曾多次在世家宴会上见她拨奏几曲,赢得无数喝彩。那时候她坐在离萧楚兰最远的陪席上,只远远的几眼,便觉对方有如天仙下凡,连琴声都这般超脱世俗。

    彼时她只是一介庶女,在何家不受待见多年,靠投机取巧才换得入宫选秀的机会。为了选秀的这一天,她受尽无数耻辱,只为求得否极泰来。

    天待她不薄,何冬藤成功留在皇宫中,与她一同被赐牌留下的便是萧楚兰。两人一见如故,在深不可测的后宫中相互扶持。

    何冬藤早有听闻宫中的勾心斗角,可纸上得来终归是浅的,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被禁锢在这座皇城中有多么生不如死。好在有萧楚兰陪伴,再苦的日子便也熬了过来。

    那时何冬藤觉得自己真算得上苦尽甘来,曾经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眼前,自己还颇得圣上的欢心,没过多久便怀上龙嗣。

    可在怀上身孕后,宫中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她,无声叫嚣着要将她毁掉——他们当然也这样做了。何冬藤胆战心惊数月,在临盆几日前因故流产了。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天她流了满地的血,蜷缩在床榻上痛不欲生,几乎想要寻死。偌大后宫中嫔妃无数,却独萧楚兰一人愿意时时刻刻陪她,度过这段时日。

    修养数月后,何冬藤的身子终于恢复,又能常伴圣上左右。她感到高兴,而萧楚兰亦是如此。在诞下三皇子后,她更是直接晋升为贵妃,与萧楚兰平起平坐。

    她无数次暗自窃喜,可又十分不解。为何萧楚兰从未有过身孕,却能先她一步升为贵妃;明明都是宫中红人,为何无人敢招惹萧楚兰;为何萧楚兰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活得自在快乐,她却无一技傍身,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可她们是好友、是姐妹,她似乎不该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但何冬藤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浮想联翩,以至于最后被自己所想的一番说辞欺骗。

    而这样的疑惑,在萧楚兰生下四皇子与五公主后愈演愈烈,甚至开始扭曲:为何同为皇嗣,四皇子就能那般天资聪颖,远远胜过其他皇子;五公主就能生得那般沉鱼落雁,让圣上疼爱不已……

    为何拥有这一切的人,不是她?

    为何她的皇嗣就要低人一头,早早就被人断言当不了九五之尊?

    从萌生这些想法的那刻,她便开始看萧楚兰哪哪不顺眼,逐渐与对方生出嫌隙,表面上其乐融融,暗地里时常给对方使绊子。

    萧楚兰心知肚明是她所为,可不愿拆穿,一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她们撕破脸皮。

    眼不见心不烦,两人在之后几年便再也没怎么说过话。可眼见四皇子愈来愈得圣上欢心,何家坐不住了。

    想要让四皇子不再受青睐,光在宫中作为必然不够,还要从他背后的萧家入手。

    如今北垣战事吃紧,何家便借此想了个办法扳倒萧家:先让圣上对萧楚兰生疑,再通过信件,伪造萧家与北垣暗中有联的证据。圣上若深究此事,就会发现端倪,顺理成章地查出萧家从前干的所有腌臜事。

    在得知这个计划时,何冬藤是犹豫过的。叛国通敌是诛九族的大罪,她虽厌恶萧楚兰,可也还未到想见对方家破人亡的地步,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可否有其他法子。

    可何家这次是摆明了要将萧家斩草除根,何冬藤没有忤逆何家意愿的权利。若她不从,何家便会将她踢出后宫之位,再重新往圣上身边塞人。

    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子,她怎么会舍得因为曾经的一段金兰之谊而放弃自己?

    反正迟早要为储君之位翻脸的……何冬藤想,不过就是早几年晚几年的事罢了。可萧楚兰方才却说,她无意于夺储,甚至对她们如今反目成仇的局面感到可惜。

    何冬藤觉得她真是愚不可及。

    三日后,萧楚兰问斩,萧家被诛九族,四皇子与五公主因皇室血脉免除死罪,但要在宫中禁足三年。

    问斩之时,何冬藤站在宫墙之上远远望了一眼,亲眼看见了对方的头颅掉落在地,彻底没了气息。

    回宫后,她心中百味杂陈,沉思良久,突然命花琼去端火盆与纸钱来。

    “娘娘可是要烧纸钱?”花琼照命端着火盆进来,可十分不解,“奴婢印象中,娘娘今日没有什么亲人要祭奠啊。”

    何冬藤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那叠纸钱,就好像透过这些物件在看什么人似的。

    “莫非……娘娘是要烧纸钱给萧妃?”花琼讶异。

    何冬藤瞥了她一眼,“出去。”

    花琼噤声,不敢多言,遣散了殿内其余人,快步关门离去。

    何冬藤独自将火盆端至殿外,燃起火后开始往里面扔纸钱。夜色已深,火盆中的光却十分耀眼,照在她脸上,印出无悲无喜的神情,“萧家人死绝了,想必没什么人能给你烧纸钱,那就只能委屈我做这个好人了。”

    “你这算是英年早逝么?”她望着满天纷飞的灰烬,自言自语道,“……只怪你长了张祸国殃民脸,自然是活不长的。”

    她烧了半响,便觉有些索然无味,将剩下几沓纸钱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直至火光熄灭,才转身回到漆黑之中。

    ……

    “你说他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将玉昆宫搜寻一遍后无果,一名御林卫向同伴提出自己的疑惑。

    “之前玉昆宫里不是死过人嘛,阴气过重,”另一个御林卫说,“他八成是撞到鬼了吧,估计早就死了。”

    枯井之中,几日未进食的风硝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看向身旁那具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又是干呕了好几下。

    随着脚步声逼近,他又听到一个声音:“这口井你们搜过没有?”

    “回大人,还没有。”方才对话的两个御林卫回答。

    “下井看看。”

    “是!”

    风硝听罢心中警铃大作,将自己往阴暗潮湿的死角处又躲了躲,生怕露出端倪。

    好在那下来的侍卫是个胆小之辈,往井里爬了半程,只草草看了几眼,就被里面冲天的尸臭味给吓了回去,禀报说:“大人,井里只有一具臭烘烘的尸体,再无他物了。”

    “将尸体捞出来,看看是何许人,再扔到宫外埋了。”领头的说完这话便踱步离开了。

    剩下几名御林军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终是不忍心委屈自己下井捞尸,绕着井口走了两圈,很快也没了人影。

    风硝松了口气。现下来看不会再有人来玉昆宫搜查了,他终于能够从井里爬出来了。

    白天宫内人多眼杂,贸然爬出井极有可能会暴露,风硝苦苦等待到夜晚才抓着井绳向上爬。出来后他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径直离开了玉昆宫。

    风硝在内务局有旧识,能给自己搭把手。他趁着漆黑的夜色直奔内务局,绕过巡逻的御林军,终于来到旧识所在的寝卧。经由对方的讲述,他才知道萧家已经被诛九族,而两位殿下也被软禁在冷宫中。

    旧识劝他:“你还是早日出宫为好,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风硝朝他苦笑道:“若不是因为我,娘娘怎会被诬陷,萧家何以招来灭族之祸……难道要我现下出宫,做个苟且偷生之人?”

    “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若是就这样死了,贵妃娘娘的冤屈该由谁来洗刷?”旧识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是缓兵之计。何家若是知晓你还活着,必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风硝在心中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朝旧识点了头。

    趁着天还未明,他换了身行装混进出宫队列。在踏出宫门的那刹那,风硝回头注视着这个他生活几十年的地方,而后随着周围人向前的脚步汇进沉默的涌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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