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漫珂给司綦买的东西全部先送到了静水公馆,因此当他接到老婆回家时,才发现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惊喜在等着自己。
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至少光是领带就能让司綦换一个多月不重样。还有几套衣服和手表,都是他平时常用的风格。
“送我的?”看到这些礼物时,司綦不可谓不惊喜,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
施漫珂点点头,顿了一瞬,又问道:“你要不要试试?”
司綦笑着应下:“好。”
他先戴了两款手表,外观设计和自己平时佩戴的差不多,只在细节上显出不同,毕竟从前都是私人订制的,专卖店里直接购买的成品自然不能比。
但他却十分满意,戴上了就不舍得摘下来。
试领带时,施漫珂也在一边看着,他刚准备自己打结,从镜中对上她比平时多了些许欣赏意味的目光,心念一动,开口问道:“漫漫会打领带吗?”
一句话忽然问住了施漫珂,她愣了下,摇摇头:“不会。”
她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母亲给父亲打领带的场景,却没有亲自上手试过,无从学习。
后来父亲意外去世,她身边再没有亲近接触的异性长辈,即使寄住过司家老宅,司家其他男性长辈和她毕竟隔着一层,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
亲近些的司爷爷和司正明也只会在学业和生活上给予她关心,自然不可能教她这些。
而且她没有谈过恋爱,感情经验为零,更不知道要从哪学会这门手艺了。
司綦似乎并不意外地笑了笑,转身朝她勾了勾手,“过来,我教你。”
施漫珂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他当着她的面动作缓慢地打了一遍领带,一边将每个步骤细细拆解出来,一边温声解释着,施漫珂也听得专心,目光全在他手里的动作上,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打领带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她学习能力强,看过一遍就差不多记住了。
“记住步骤了吗?”司綦问。
施漫珂点点头,毕竟是刚学会,难免有些跃跃欲试:“我来试试?”
司綦含笑点点头,两三下拆开领带,恢复成松松挂在脖子两边的模样,微低了头好方便她动手。
施漫珂没去看他的表情,一门心思专注着眼前的领带,自然也就没留心到他深邃而炽热的目光。
她动作略微有些慢,脑子里却牢牢记得每个步骤要点,倒也算十分顺利地打好了领带结,看起来效果还不错,不像个新手。
大概学舞蹈的在记步骤重点这方面都有些天赋。
“好了!”
施漫珂看到自己初次尝试的成果竟然还不错,难免喜形于色,抬起头与司綦对视的瞬间,眼底还闪着一簇耀眼的亮光。
可当她看到他深幽的瞳孔时,又蓦地愣了神。
司綦缓缓将她的腰搂到怀里,低头凑得更近,声音低醇如刚开封的陈年佳酿,不着痕迹地散发着惹人微醺的气息:“谢谢你,漫漫。”
施漫珂有些失神,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习以为常又坦然顺从地接住了他落下来的吻。
*
半夜突然下起了雨,雨声的前奏是几声连绵的闷雷,不算剧烈,却足以在夜半时分惊醒浅眠人的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回来时在司綦那儿学会了打领带,同时勾起了年少的记忆,今夜施漫珂竟然梦到了久违的童年画面。
是母亲在给父亲打领带,而她坐在餐桌边一面吃着早餐一面转头看了一眼。
父亲察觉到她的目光,递过来极温和的一眼,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竟十分清晰,“漫漫不着急,吃慢点,今天爸爸有时间,到时候和妈妈一起送你去学校。”
沉静少言在童年的施漫珂身上已见雏形,然而那时的她却更偏向恬静乖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孤清是在后来才出现的。
小漫珂乖乖点了点头,吃东西的动作秀气斯文,咀嚼也是慢条斯理的。
吃完早餐,爸爸妈妈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领着她出了门。
大门打开又关上,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关在了那扇门后。
恰逢第一声闷雷骤然响起,梦里的画面陡然破裂消失,施漫珂从梦中惊醒,睁开眼迎接满目黑沉。
紧接着又是几声连续的闷雷,逐渐将她的困意卷走。
恒温系统昼夜运行,卧室里一天24小时都保持着最舒适的温度,但此时的施漫珂却被一股热意紧紧包裹着。
她动了动脑袋,司綦的下巴正顶在她头顶,一只手也搭在她腰上,前胸几乎和她的后背贴在一起。
他最近很喜欢这样亲昵的睡觉姿势,有时候她半夜潜意识里觉得不太舒服换了个姿势躲开,第二天醒来时他身上也绝对是有一处地方紧紧贴着她的。
正在这时,司綦微微沉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醒了?”
施漫珂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便翻了个身平躺着,同时往旁边缩了下,想避开他身上的热气,只是才刚动作完,他就又靠过来,坚硬的下颌抵着自己的脑袋轻声问道:“被雷声吵醒了吗?”
“……嗯。”
她转头往上一仰,黑暗里只能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没事,睡吧。”
司綦却伸出双手缓缓将她抱紧,又借着手长的便利,用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只耳朵则被他胸口贴着。
这下外面本就减弱的雷声更是低到几乎听不见,连淅淅沥沥的雨声也听不到多少了。
做完这些,他又靠过来在她眉心吻了一下,柔和嗓音近在耳边,但因为有了阻隔,落在施漫珂耳里时边多了几分沉闷。
“睡不着的话,我陪你一起。”
“没有睡不着……”施漫珂下意识反驳道,随即话音微滞,脑海里又浮现出大门关上、将两大一小一家三口的身影彻底隔绝的画面。
突然间地,心口像是被一颗极其微小的针扎了一下似的,有刹那间的刺痛一闪而逝,随后便是一阵绵密的怅惘。
冷清淡漠如她,也曾有过情绪决堤的时刻。
父亲出意外的那个雷雨夜,母亲久久没有回家,她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听着一声又一声几乎要撼动天幕的响雷,连保姆阿姨几次进来和她说话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那时的她没由来地觉得惶恐不安,仿佛对坏事有所预感,仿佛屋外的天真的要被一声声惊雷震得塌下来。
她一夜没有睡好,直到第二天清晨,雨势减缓,终于有人来了家里,却是接她去医院。
一夜暴雨,路上积水弥漫,接她的车大半路途都是涉水而过,但他们从没想过要停下,似乎带着某种使命,必须要将她带到那个地方。
必须要让她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说是最后一面,其实也不过是浑身蒙着白布的一具冰冷遗体而已。
施漫珂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只记得韩静紧紧抱着她一语不发,没有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呆滞。
而她更加没有大哭大闹,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掉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
她讨厌那样的感觉。
茫然、无措、绝望、崩溃……
她渐渐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不向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脆弱。
只有在雷雨袭击的那些夜晚,她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被惶然未知的无助包裹的那一夜,想到那个视野一片白色的清晨,然后任由绵密而空洞的钝痛弥漫心间。
她不怕雷雨,只是本能地排斥那样无能为力的绝望。
从前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如今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在雷声绵延的夜里,轻轻捂住她的耳朵,温柔地告诉她:我陪你一起。
施漫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空洞的无力感已经淡去,却有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弥漫上来,令她生出一种意料之外的冲动。
上一次雷雨天时,司綦问过她是不是害怕打雷,她当时的答案似乎对不上行为,这一次,她突然开口,是再一次回答他:“我不怕打雷。”
司綦沉默一瞬,很轻地应了声,“我知道。”
“我……”施漫珂张了张嘴,昏暗视野猝不及防黑了一下,鼻尖传来轻如鸿毛的痒意。
司綦在她鼻尖亲了一下,语气柔缓:“以后我都会陪着漫漫。”
似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施漫珂却瞬间就听懂了。
——不管她怕不怕打雷,以后他都会陪着她。
不只在雷雨天。
“其实……”施漫珂踌躇片刻,终于在一声极轻的叹息后娓娓开口,“我父亲出意外的时候,正好是雷雨天,当时的情绪到现在还有些影响。”
她言简意赅解释完自己的情绪异常,司綦却在想着,是多么坚韧强大的心性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父亲去世、又无母亲陪伴关心的岁月里,对抗孱弱的孤独与无助,将一生难忘的阴影轻描淡写地简化成了“有些影响”四个字。
纵然他早已经在初次发现异常时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了根源,却还是在她和盘托出的此刻难以抑制心口细密的刺痛。
他见不得她难受一丁点儿。
“漫漫很勇敢,爸爸要是知道,一定很欣慰。”
司綦说着,握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紧紧抱住,不再只是刚才那样松泛柔和的拥抱,这一次更加紧密温热。
“不过以后漫漫可以不用这么勇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无论喜怒哀乐、嗔痴贪怨,都有我在。”
施漫珂静静听他说完,久久没有回应。
久到司綦以为她困了要睡着时,却仍能从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分辨出脉搏清醒跳动的频率。
“你会一直在吗?”她突然问。
司綦抵住她的眉心,“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