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这边！这边再来几桶水！”
“哥几个搭把手，把这块石板抬起来！听我喊号子，一、二、三，起！”
“大家小心，千万要注意安全呐！”
……
天色仍未晓，经历过那一场有如白昼般的火光洗礼后的六分半堂总堂，此刻已沦为了废墟。只是在这片废墟之上，却是挤满了人，他们虽然穿着不一，所持武器更是千形万状，一看便知并非出自统一门派，数量较之金风细雨楼的帮众只多不少，乍一看去显得杂乱无章。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都仿佛拧成了一股绳，即便是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也能配合默契，或以桶盆挑水将偶尔发现的明火扑灭，或为伤者包扎医治，不过更多的人则是在用武器、木棍之类，或者干脆徒手，将那议事楼所在位置上堆砌的石板砖墙等物扒开、移走，尽管相比那堆积如山的残垣断壁，他们的努力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尽管他们已不眠不休地忙活了几个时辰，磨破了手掌，喊哑了喉咙，却依旧没能听到任何回音，那一袭白衣的身影，也始终不见……
只是，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表露出一丝丝放弃之意，他们仍在坚持，仍在呼喊，仍在将那些碍事的砖石拼命挖开，这一批人挖累了就换下一批上，总之，决不能停下！
白愁飞，白愁飞，你听到了没有？
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救你出来，你一定坚持住！
白愁飞，白愁飞……
那一个名字响彻废墟之上，从江湖到朝堂，从京城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军师，你也喝口水吧？来，给——”
满面尘灰、一瘸一拐的大胡子喘着粗气来到杨无邪身边，将皮水囊拧开递上，已经累得就快脱力的杨无邪好不容易才站直腰板，腾出一只简单包扎过的手接过水囊，咕咚咕咚一气灌了半袋子，才算缓过些许来，反手把皮水囊递还给大胡子，正想弯下腰再继续去挖时，却是身子一僵，险些跌了一跤，大胡子见状忙扶了他一把，又劝他道：
“要不你歇一会儿，你去给大伙送水，我来替你挖吧？”
“不用，我能行，甭替我担心，反倒是你得当心着点，可别再伤了脚了！”
杨无邪抹了把汗，挤出一点笑容回应了大胡子的好心，大胡子望了眼自己那包扎得跟粽子一样的脚，也只得苦笑一下，杨无邪拍拍他的肩，嘱他还是继续负责给众兄弟送水打下手即可，留神别再加重伤势，便又要弯下腰去，只是他注意到了大胡子的眼神正在看向他的身后，且分明写满了不忍，立时便也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同样望向那个就在他不远处一刻不停地扒挖着废墟的身影，又看看大胡子手中的皮水囊，想想，终究是欲言又止……
即便是出声招呼他，喊他喝口水，他也断不会听的，更不要说劝他停下来歇上一会儿了，那是绝无可能……
除非，他们下一秒便找到白愁飞的踪迹，否则，他绝不会停下来……
可是，白愁飞他——
杨无邪望着那一片废墟，心底再次涌上了一层寒意：即使爆炸过后他第一时间命令细雨楼的众兄弟们一拥而上，协助王小石汲水灭火；即使那些与他们同来铲奸除恶的江湖正道们谁都不肯离去，纷纷上前相助，如此集众人之力，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扑灭了那漫天大火，并立刻开始动手在那废墟上挖掘。可看着那被炸得几乎化为齑粉的议事楼，不难想象出有桥集团在那楼内囤积的火药数量之多，经此一炸，辽人的侵宋之计虽必是一并灰飞烟灭，但以身引火、孤身闯入那议事楼中，制造出这场惊天大爆炸的白愁飞，又焉有生机？
数个时辰之前，他本在细雨楼的飞天跨海堂内，一边吃着厨房送来的晚饭，一边思虑部署今晚的偷袭行动，却没想到李二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王小石被白愁飞点晕在床，而白愁飞已单枪匹马杀赴六分半堂一事，惊得他掉了筷子，然后他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忙令李二牛速去召集众人，在愁石斋门外会合，他自己则飞速赶往愁石斋，花费了一点时间后，终于解开了王小石的昏睡穴，而王小石一睁眼便不管不顾的从被子里翻下床去，鞋都不穿就径直往门外狂奔，边跑边叫：
“快去六分半堂！大白他已经——”
“小石你等一下！”
杨无邪记得自己当时是忙不迭地追了出去，他本想提醒王小石稍安勿躁，可从那棵伤树下的密道前往六分半堂，本来他也是计划着率领众人通过那条密道开展行动的，蔡相再老奸巨猾，也万万料不到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还留有这么一手，能从那密道深入敌腹，自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能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岂非天助我也？可就在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刚冲出愁石斋的刹那，却见那匹曾经陪伴王小石和白愁飞浪迹天涯的马一阵风似的迎面跑来，生生拦住了王小石的去路，而王小石一把扯住那匹马的缰绳，张口便问它道：
“大白是骑着你出去的吧？怎么你回来了，大白呢？他现在在哪里？”
王小石那时的神态语气俨然已将那马儿当成了人，而那马似乎也听得懂王小石的问话，只苦于它不能作人语，唯有连连嘶鸣，摇头摆尾的去蹭王小石的上身，两条前腿不断地向上抬起，连杨无邪也看得出那马儿是在示意王小石快上它的背，它要带着他去找白愁飞，于是王小石再不犹豫，飞身上马，一径向着细雨楼外去了。这一下杨无邪便无法确定白愁飞到底人在何处，又不放心状若癫狂的王小石一人外出，便只得和赶来愁石斋会合的大队人马一起，追着王小石一路赶到了六分半堂——当然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原委，想来是白愁飞下马后独自进了六分半堂，那匹颇通人性的马预感到了危险，便立刻赶回细雨楼找王小石搬救兵，而它又不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自然只知原路返回，杨无邪的密道计划也就没能派得上用场，好在白愁飞已将六分半堂内的敌人消灭殆尽，又将他们喝止在了爆炸的安全范围之内，总算有惊无险，可是他自己，却——
杨无邪不敢多想那最为可怕的后果，尽管在此之前他也曾疑惑白愁飞明明也知晓那条密道的存在，却为何偏要从六分半堂外围攻打，将自己置于险境？直到他遥遥听见白愁飞冲楼下众人喊出的那一番话，又目睹他白衣浴火、决然飞扑向那议事楼的一幕，才终于想通了他的目的——原来他就是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完成这番刺杀蔡相、挫败有桥集团阴谋的壮举，让他们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这一切，好为他的兄弟们挽回昔日的颜面，不让苏梦枕、王小石以及金风细雨楼的任何一个人背负助纣为虐的恶名。而他既然肯这样做，那便是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压根便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的苦心并未白费，他的这些目的，全都达到了……
而他，也终于在所有江湖同道的见证下，成为了无可争议的英雄，一等一的英雄，不然这么多武林同道又怎会毫不犹豫便加入救援的队伍，与细雨楼并肩作战，不顾疲惫和伤痛，说什么也要把白愁飞给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
虽然，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么可怕的爆炸之下，置身于爆破中心的白愁飞，将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就是他们不放弃，一直挖到底，把这一整片废墟全给翻个底朝天，能不能把他找到、找到时是个什么模样，只怕，只怕也——
一念及此，杨无邪不禁打了一个细微的寒战，特别是看见王小石如同失了魂一般，不吃不喝，也不理会旁人的任何言语，就只管挥着双臂，没命地搬开他眼前的每一块石板砖墙，哪怕他的手掌早已是血污一片，用于包裹的布条被磨破了一层又一层，他也恍若不觉，杨无邪终究也只能哀叹一声，又从大胡子手里接过皮水囊，走到王小石身边，蹲着将水囊嘴儿伸进他的口中，挤了些清水出来，好歹让王小石能囫囵吞进去几口，然后也不相劝，只将皮水囊还了大胡子，便又蹲下来帮他一块挖着，一面听着他那干裂破皮的嘴唇颤颤地翕动着，翻来覆去便只重复着一句话：
“大白，你等我，你等我救你出来，你等我，大白……”
他对白愁飞，果然是情深义重啊。
杨无邪暗暗在心底叹息着，虽说看着王小石的反应，他心里总隐隐预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如今情况危急救人要紧，也由不得他多想，于是他们便那般继续挖掘了下去，直至东方既白，他们才终于将那巨量的砖石清理出一个大概，所有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全凭毅力在苦撑，只有王小石仿佛完全不知疲惫，还在挖个不停，眼见着便快要挖到地面了。杨无邪看着他那样子，心下实在凄恻难当，却又无法开口，以他的头脑和口才，竟也想不出究竟该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他们这么多人已经挖了这么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居然都没能挖到有关白愁飞的一丁点痕迹，这是否意味着，那个最最可怕、最让他们每个人都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结果，已然发生了？无论他们肯不肯接受，他们都必须承认，白愁飞，也许真的已经——
杨无邪的嘴唇只是上下打颤，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因王小石的那副模样实在是令他不敢冒险，他实在害怕倘若这会儿去对他说出那些话，提醒他白愁飞很可能已在爆炸和大火中尸骨无存，会不会立时便要了他的命？毕竟看王小石此刻整个人的状态，若说他会立即追随白愁飞而去，他杨无邪也是信的！
不，不能说……王小石的那个样子，实在，太……
杨无邪的内心已是纠结痛苦无比，那种煎熬程度仅次于当初得知他的公子在与白愁飞一战后失踪，生死未明，可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小石继续不歇气地挖下去，最终还是咬紧牙关走到了他的身边，俯下身去，艰难地张开了嘴，然而就在他打算发出声音的刹那，他却先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喊，好像是有人在叫着救命，顷刻间令他身躯一震，而和他同时做出了反应的还有王小石，显然他也听见了那一声呼救，当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杨无邪见状立刻站起身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冲周边众人叫道：
“大家都不要出声！有情况，请千万安静下来！别出声啊！”
杨无邪口中招呼着，自己的声音却也不敢放大，生怕会影响了王小石，幸好众人都已是疲累不堪，本来就谁也不想说话，一听说有情况，更是都停止了动作，这一下那个呼救的声音果然又清晰了几分，而王小石猛地将脸贴在了膝盖下方尚未彻底清除完毕的碎石砖瓦上，又很快抬起头来，再次动手开挖，杨无邪见了忙凑过去，也将耳朵贴在那些砖石上，果真听到在下方正隐约透出的呼救声，一声声喊着：
“有人听到吗？我们在下面！快救救我们！有人吗？”
“我们来了！坚持住，我们这就挖你们出来！”
精神大振的杨无邪贴着地面大吼一句，然后便招呼众人快来帮忙，得知事有转机的众人也登时将疲惫一扫而空，纷纷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协助王小石清理他面前的砖石。杨无邪手上不停，心里却猛然一亮：刚才那个声音听上去尖尖细细的，调门很高，分明是个女子的嗓音，而且，好像就是——朱小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