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伤逝

    从王小石与白愁飞踏入金风细雨楼的一瞬至今,已有三日了,在这并不算长的三日内,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自然是苏梦枕的离世,这位“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的传奇英雄,这一次终于没能战胜病魔的摧残,在众多兄弟亲友的陪伴下走完了他的人生;第二件是在苏梦枕去世的当夜,他的妻子、六分半堂的实际掌权人雷纯在他的灵柩前服毒自尽,追随所爱而去,待她的丫鬟发现时已无力回天;第三件是由于当前正值辽军压境、大宋江山风雨飘摇的局势,为了防止苏梦枕的死造成江湖人心动荡,金风细雨楼便遵照了楼主生前病重之际“一切从简、秘不发丧”的要求,对外严密封锁了他和雷纯的死讯,只在停灵三日后,由金风细雨楼全体成员和代表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一起,寻得一处隐蔽的青山脚下,将苏梦枕和雷纯的遗体一同火化,骨灰同坛合葬,墓碑上刻下的也是二人的姓名……好在金风细雨楼的内奸都已被王小石在刺杀蔡相前铲除殆尽,杨无邪、狄飞惊这两大智囊又调度有方,总算成功守住了苏梦枕夫妇已不在人世的秘密,只是他们的沉默无言虽能够将这噩耗瞒得过世人,但能否驱散那盘旋在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之内的、如乌云般挥之不散的压抑悲伤,又能否让活着的人尽快走出阴霾、重新振作呢?那可就是,谁也不敢断言的了。

    金风细雨楼还是那个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也还是那个六分半堂,只是,有的人,有的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那曲径回廊、池台楼阁之间,不论生者睹此一幕作何感想,却也只能对着那空空旧景,枉自追怀、遗憾了……

    死去的人是再也不会回来的,至于那无边的痛苦,就只有留给活着的人去慢慢生受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也没有人可以轻松解脱……

    王小石就是在这样一种悲痛和遗憾交织的心情下熬过了那三天的,而且由于白愁飞目前在楼里的尴尬身份,很多事都不方便出面,他便不得不承担起为杨无邪分忧的重责,以细雨楼三当家的身份为大哥操持后事,包括大哥大嫂火化的那日,念罢悼词后亲手点燃柴堆的也是他,白愁飞则是留在了楼里,没有去送苏梦枕和雷纯最后一程。而他又不愿让自己的悲伤情绪影响了身中丹毒的大白,害他为自己担心,于是便选择了在任何人面前都摆出一副沉静之态,除了大哥去世的当日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以及火化那天,他望着面目安详的大哥静静躺在那柴堆之上,被熊熊烈焰吞没,化作一捧飞灰,此生兄弟缘尽,不知不觉的眼泪淌了一脸外,其余时刻他便再没哭过了。身为成年人,又是在这非常时期,克制和隐忍是必修课,况且悲伤这种东西本来也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他的伤心,本也无需示人……

    可是,他终究是再也没有大哥了。

    住回了愁石斋的王小石不可避免地触景伤情,只能咬牙挺着。唯一令他欣慰的是白愁飞的状态还算不错,人看上去很平静,除了脸色略差,似是还没完全从之前的昼夜奔波中恢复过来,其他皆无异状。这三日里他几乎都在愁石斋闭门不出,一日三餐都由杨无邪安排专人送去,王小石白日里忙于和众人商议丧礼事宜,一直要忙到很晚,便不能陪白愁飞吃饭,服药之事也需由白愁飞自行料理。但不管多晚王小石都一定会回到愁石斋休息,而白愁飞虽然会备好热腾腾的洗澡水,点着灯等他回来,却每每在他强作欢颜想陪他说说话的时候,催他早点洗漱睡下,然后便独自回房——自从回来后,他们两人便又得和过去一样住在各自的房间,不便再同居一室,尽管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他们,他们却还是很自觉地选择分房而睡,在逝者尸骨未寒之际恪尽礼数,绝不越雷池一步……

    将大白平安带回来的诺言,他做到了。可是,临别之际他与大哥许下的另一个约定,那个重逢之时大哥和大白都能恢复健康,三兄弟隔阂俱消,还在一起谈天说地饮酒品茶、一起听温柔唠叨的温馨场景,终究,是不能实现了啊……

    这三日来王小石只管为大哥的后事殚精竭虑,拼命用忙碌来对抗自己内心的痛苦,尤其坚决不在大白面前表露分毫。可如今大哥已入土为安,他不得不稍微闲了下来,这就导致他无法抵御悲伤情绪的入侵,忙完下葬之后回到细雨楼,他向温柔借了镜子,看见自己那红肿的双眼,便打消了立刻回到愁石斋的念头,而是来到飞天跨海堂坐了半个时辰,一点一点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尽管看到那张空荡荡的楼主专属座椅,想起昔日大哥是怎样牵着他的手,拉他一起坐在那张椅上,对他说了好多好多的知心话,而今却物在人亡,他的心又怎么平静得下来?但他没得选择,他必须忍,他不能带着一双肿着的眼睛和满脸泪痕回去见大白,不能让他替他去分担这份痛苦。何况他能见到大哥这最后一面,还真多亏了大白,要不是他答应陪他回来,且一路坚持着与他昼夜兼程,更不顾疲惫地催着他及时赶回了金风细雨楼,他的遗憾只会更大、更多,不是么?而得到了大白如此倾心付出的他,又怎能不为大白着想,却只顾自己恣意地发泄悲痛呢?

    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大白了。

    王小石就是那般半强迫、半开导的将心中悲伤压了下去,摸摸自己的眼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回到了愁石斋的,可他进门后却发现大白不在房间里,只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想出去走走,时间不会太久的,让小石头不要担心他,可王小石怎能不担心呢?虽然大白对细雨楼的地形和他一样熟悉,他倒是不用担心他会走丢,而楼里的人看在他和大哥的份上,即便遇上了也断不会为难大白,但他就是放心不下,他必须出去找他!

    王小石一阵风似的从愁石斋跑了出去,正想着应该从哪找起呢,一抬眼却看到唐宝牛和方恨少快步走了过来,见到他出来便拱手打招呼,他虽急着去找大白,但也不好不理这两位朋友,于是只得站住了脚回礼,谁知二人给他的下一句话便是:

    “小石兄弟,我们正是来找你的,就在刚刚,我俩看到白愁飞进了白楼,追过去再一看,见他走上了楼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上楼去了——”

    王小石一听二人说白愁飞上了白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也瞬间明白了唐宝牛和方恨少是看到这一幕,特意跑来通知他的,毕竟他们俩也是当初参加过象鼻塔与细雨楼之战的人,亲眼见到过白愁飞从白楼楼顶一跃而下以及他奋力相救的场景,可此时的他已顾不得好好感激他二位了,只能是胡乱说句多谢便向白楼拔足狂奔,一面在心里痛骂自己为什么刚才不在飞天跨海堂多等一会儿,或者在回愁石斋的时候走快一点,都不会错过大白了,而唐、方二人方才描述给他的那副场景更令他心惊胆战,尽管他的理智提醒他大白并不会做什么傻事,毕竟他没有寻死的理由,但他突然就这么一个人跑去了白楼之上,却也实在是叫他不敢大意,不管大白究竟想做什么,他都非得跟去看看不可!

    王小石口干舌燥地冲进了白楼,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上到了楼顶,一眼便看见白愁飞正坐在顶楼静室的那张矮桌前,手里抓着一瓶酒,正往杯子里倒,这一下让他满心的紧张总算缓了下来,长吁一口气后才感到自己的后背已几近湿透。而白愁飞也看见了他,却只是垂下了眼,并没说什么,依旧将那杯子倒满,轻轻捏在了手中,王小石凑到他近前,才发现那双狭长的凤眼竟也是红通通一片,登时吓得一怔,可还不等他发话,白愁飞便已开了口,红着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脸,看得他那一瞬只觉得心里发毛,然而大白的嘴角却是倏地一咧,发出噗嗤一声笑,对他道:

    “你别害怕,我不是打算跑来自杀,我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好好活着的,怎么会无端食言,你放心好啦!”

    “大白……”

    王小石的声音禁不住地带了点打颤,白愁飞却伸出那只没有拿杯的手来,在他的头上温柔一按,笑道:

    “我没事,我很好,我就只是想来这里送他一程——他的葬礼我没脸参加,也没胆量去参加,所以只好窝窝囊囊地独自来到这里,给他奠上一杯酒,喏,你瞧,就是这个‘青云归’——”

    王小石的目光转移到了白愁飞含笑举起的酒瓶上,听大白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了,那‘青云归’是当年他们加入金风细雨楼、大白荣登副楼主之位时,大哥特意为大白备下的接风好酒,据说是整个京城最最昂贵的酒,且由于产量稀少,有价无市,当时大哥派去的人也仅仅买到了两小瓶。而当时的大白意气风发地独坐这静室之内,望着窗外脚下的广袤京城,自斟自饮,何等痛快,如今静室还是那静室,酒也还是那酒,可是饮酒的人的脸上却再不见当年的春风得意之状,只瞪着那一双红眼,笑着举杯说道:

    “这酒是我在愁石斋的房间里找到的,当初摆在静室里的那一瓶被我喝光了,剩下的这一瓶他一直收在我住过的房间里,始终都没开封过,我本想拿了到他的画室去祭拜他的,可我突然想起来,他的画室早被我毁啦,我杀他篡位的那次,他逃走以后,是我命人把他用过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连他院里的那棵伤树也得给我砍掉,又怎会放过那间只有他才能进去的小小画室?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再次来到这里了,虽然我已经不配踏足这间静室,但这里毕竟也是仅有他才能进来的地方,我只有在这里才能寻觅到他存在过的一点痕迹,才能稍微让我透过一口气来……”

    王小石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白愁飞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仍旧笑容满面地道:

    “他死了,这一次是真的,他再不会回来了——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也已经不在了啊……”

    “大白,你说——”

    王小石闻言心中大震,冲口便叫,白愁飞摇头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神态一如当初他们三兄弟结拜之际,那个白衣胜雪、在大哥面前笑眼弯弯宛若孩童的热血少年,语气轻快地道:

    “他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的呀,从当初在苦水铺的初遇,到金风细雨楼的那段岁月,再到我和他断义,再到我跳楼、昏迷、沉沦、苏醒,我都是心知肚明,他虽然不认同我的很多做法,但他确是真心的把我当成兄弟,也是真心的希望我能走正途——他原是那么的痛恨朝秦暮楚之人,对待叛徒从不心慈手软,却在我投靠有桥集团后一次次唤我回头,一次次的试图点醒我;还有我从这里跳下去摔得半死之后,也是他不计前嫌,冒着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风险收留了我,在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除了你,便是他经常守在我身旁……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

    “你——你知道大哥他——也在你身边?!”

    王小石又一次被白愁飞的讲述惊掉了下巴,他明明记得那时的白愁飞被灌下了狄飞惊推荐的镇定安神药,整个人始终都处于昏睡状态,怎么会知道大哥常来看他,还守在他床边的事?而白愁飞却望着他狡黠一笑,道:

    “你没想到吧?那个药虽然能够让我全身无力,连眼皮也睁不开,只能像沉睡一般不能动弹,但它其实是无法让我失去知觉的,相反我什么都能听到、感受到,我知道你那时是怎样辛苦的日夜看护着我,也知道他是怎样一次次拖着病体过来,劝你去休息一下,然后便替你守着我,给我掖被子,用温水润我的嘴唇,丝毫不顾惜他自己的身体——”

    王小石的眼中亮起了隐隐的光芒,可一眼瞥见这静室之中再不见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白愁飞的这些话,他也再无法听到,眼光便又霎时黯淡,而注意到他目光变化的白愁飞眼眶愈发红得沁血,笑声却愈发响亮,高高翘起的嘴角完全放不下来:

    “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想承认呢!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其实我当初能够撑下来,不光是因为你,也是因为他;我更不想让你知道,我选择和你一起回来,成全的不光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我其实也很想见一见他,想告诉他我心里很后悔,过去有很多事是我做错了,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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