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团聚

    王小石和白愁飞是在三天后的凌晨抵达苦水铺的,这三天三夜之中他们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一路通过在细雨楼下设的驿站处更换马匹,就这么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的缩短着与京城的距离,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细雨楼的全力配合下,两人这一路走来再没遇到什么波折,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回京郊。虽然眼下他们还只是到了苦水铺,距离金风细雨楼还有一段路程,但能重回此地,对他们而言也已算大功告成,毕竟这苦水铺也是他们不能忘怀之地,对于他们两人的意义,丝毫不亚于细柳……

    当年正是在这里,他们与苏梦枕相识,又是在这里与他义结金兰,在王小石刺杀傅宗书之后,他们三兄弟也是在这里会合并告别,约定他日再见,只是从那以后,就——

    王小石狠下心来自己打断了自己的回忆,不再去想那次一别后发生的事情,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白愁飞身上去,询问接连赶路三天三夜的他此刻情况如何,尽管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和一鼓作气继续前进的要求,他却不敢答应,只因他发现白愁飞的脸上疲态尽现,想着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终究比不得从前,如此高强度的骑马赶路,他怎么吃得消?而当他正要对白愁飞提出下马休息一阵的请求时,却听见有马蹄声自远而近,还没等掉头去查看,便又听见一声熟悉的脆生生的呼唤,冲着他二人所在的方向,满含惊喜地高呼道:

    “小石头!大白菜!是你们吗?”

    这个声音,是——温柔?!

    王小石和白愁飞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两匹马正一前一后向他们飞奔而来,而骑在前面那匹马上的是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圆脸,大眼,脑后扎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随着马匹的颠簸上下飞扬,果然正是温柔,那个与他们同入江湖、同来京城的俏皮可爱的女孩,在分别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又一次欢笑着向他们二人跑来,且口里喊出的依旧是昔日初相遇时,她起给他们的“名号”,如今再次听到,却只觉恍如隔世……

    “小石头,大白菜,你们终于回来啦!”

    依旧灿若春花的温柔只顾着催马飞驰,一个不小心险些跑过了头,而她勒住马后也顾不得将马儿调转回来,便忙忙地跳下了地,几大步冲到双双下马的王小石和白愁飞面前,分别拉住了他们的手臂,看了看王小石,又看了看白愁飞,原本笑意盈盈的眼睛里顿时泛起了泪光,吸了几下鼻子后,便挥拳在王小石的肩头轻捶了一下,叫道:

    “行啊王小石,一走几个月,学会捯饬自己了?你现在这身打扮看上去可成熟历练得多啦,很有个大侠的样子了嘛,我可是再也不能说你是山里的野猴子了!”

    “温柔,你还好吗?”

    老友重逢的王小石内心也波澜迭起,虽有万语千言,却也只能化作一句亲切的问候,温柔道了声“我温女侠自然什么都好,谁敢欺负我呀”,便又转向了白愁飞,含泪的双眼中透出浓浓的喜色,撒娇似的晃了晃他的手臂,仍如过去一般毫不见外地问他:

    “大白菜,你全好了,是不是?你又变回从前的那个大白菜了,是吗?”

    白愁飞任凭温柔拉着他上下查看,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仿佛他也仍是过去那个对温柔多有宠溺容让的大白菜,面对她既试探又笃定的疑问,轻声回道:

    “温柔,好久不见。”

    “是啊,是啊!你们怎么才回来?师兄他等了你们好长时间了!这不,一得到鸽组传回的你们抵达苦水铺的消息,他就派我和小腰姐姐前来接应你们——”

    王小石一听温柔说朱小腰也来了,登时心中一震,直到此刻他才想起他刚才看到的是两匹马,除了温柔以外,可还有一个人呢,只不过温柔快了一步,他又光顾着跟她说话,倒把后面那匹马上的人给忘了。而当他抬头看去之时,果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也已从马背上下来,牵马来到了他们面前,尽管她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半遮面式的黑色面具,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相貌,但王小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同样也难掩惊喜地叫了声“小腰”,可他刚叫完便想起白愁飞也在呢,此刻让他们二人相见,对双方而言,岂非都是折磨?然而人已经来了,现躲也来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小石,你回来了!”

    朱小腰一开口依旧是熟悉的婉转娇音,只是现在的她已不再做那副花魁的繁琐扮相,只着一袭黑衣配上简单的发式,侠女风范十足,加上脸戴面具为她增添了一份神秘感,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位刺客,若非那一口软糯的声调,谁又能想到这外表冷峻沉静的女子竟会是昔日名动京城的三合楼头牌?可她之所以会戴上那副面具,再不能以绝世容貌示人,却又是,拜谁所赐?

    王小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得强作镇定地与朱小腰寒暄数句,一面庆幸幸好温柔也一起来了,有她在总归能多个人解解围,也不致在自己与朱小腰说话时冷落了白愁飞,而他随即便想到这定是大哥有意安排,是怕他和白愁飞难堪,心中对大哥的感激和牵挂便又加重了几分,正想问问朱小腰大哥的近况,却忽地听到身后的温柔发出了一声惊叫:

    “大白菜!你怎么了?”

    王小石猛的回过头去,只见白愁飞的身子好像脱了力的一般,颤颤巍巍的向地上坐去,全靠温柔用两手拼命架住才没真的坐倒,只是温柔毕竟是女子,臂力有限,眼看着就要拉不住白愁飞了,王小石飞身上前将白愁飞接过,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见他面色有异,眉宇间疲态尽显,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由于这三日连轴转的奔波所致,立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脱口便叫道:

    “温柔,小腰,大白必须马上休息一会儿,不然他的身子扛不住,我们暂且在这里稍等一刻再出发进京,好吗?”

    王小石刚喊出了这句话,便能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白愁飞的抗拒,显然他并不想赞同他的意见,他还想继续赶路,可是他最终却也没能说出那反对的话来,而是无力地靠在了王小石的肩上,被他和温柔小心地扶着坐下。王小石见状便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使心里面再不想休息,身体也不允许了,而温柔还在一迭声地问他大白菜究竟是怎么了,他想着白愁飞定不愿被人知晓自己中毒一事,便忙摇了摇头,只说大白是接连赶了三个昼夜的路,都没怎么歇息过,才会一时难以支撑。尽管他很怕这个理由无法让温柔信服,毕竟他们仨曾经是一起闯荡江湖的伙伴,朝夕相处,对于白愁飞的身体素质,温柔又不是不了解,万一她不信,嘲笑大白菜如今怎么这么娇弱了,才赶了三天的路就支撑不住了可怎么办?但好在温柔并未如他设想的那般,反而满脸担心地吩咐白愁飞快点歇一歇,还从她那匹马上取了水囊过来,递给白愁飞饮用,王小石猜测她大概是认为白愁飞重伤方愈,体弱些也正常,登时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却又担忧起白愁飞体内的丹毒——就算他瞒得过温柔,大白中毒未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那毒素对大白身体的影响已然开始显现,已不是依靠那瓶止疼药物便能高枕无忧的了。不过幸好他们已返回了京城,距离百毒通也就更近了,不知他对蚀心丹的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可已破解了蚀心丹的配方、找到了能为大白解毒的方法了么?

    王小石扶着白愁飞心潮起伏,一时竟忘记了温柔和朱小腰的存在,直到朱小腰出声唤他,并将一包干粮递到他的面前,他才匆忙接过,道了谢,朱小腰摆摆手便走向一边,留王小石、白愁飞与温柔三人同坐,王小石见她如此,不由心头一酸,看看白愁飞面色平静,便将他交给温柔,嘱咐温柔陪他一会,自己则起身来到朱小腰身旁,讪讪地笑了一声,开口却是真诚地问:

    “你近来,也还好吧?”

    “嗯,我还好。”

    朱小腰冲他嫣然一笑,神态仍如旧日般娇柔妩媚,纵是那冰冷的面具也遮挡不住,可王小石看在眼里却愈发心酸难过了,有心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而朱小腰只是笑着,不用他发问便主动告诉他:

    “楼里的那些兄弟也都很好,他们都很惦记你,得知你即将归来,个个高兴得不得了。苏公子虽然病着,却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关心你的事情,只盼能早日兄弟团聚……”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内心惭愧万分的王小石讷讷地道,随后便又说不出话来了,见朱小腰盯着他瞧,他便更是紧张,没话找话似的又问她道:

    “还有——其他人呢?比如你弟弟,也和你一起搬去楼里住了吗?”

    “嗯,没错,小双也跟我一起去了细雨楼,只不过他现在经常去树大夫和百毒通那里,有时晚了便直接在那边睡下——”

    王小石一听朱小腰提到了百毒通,心中登时一亮,而朱小腰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是不等他问便对他道:

    “百毒通大夫自从上次回来就天天闭门不出,埋头于蚀心丹的研究——那蚀心丹是雷大小姐提供给他的,听说是当初她去刑部大牢时,那些狗腿子看她是蔡相的义女,有心巴结,便偷偷送了几颗蚀心丹与她,让她留着折磨敌人使用,没想到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小双来了细雨楼后,有一次无意间误闯了百毒通的房间,对他的那些研究很感兴趣,便时常跑去观看,百毒通一开始很不愿他来打扰,可几次下来发现小双对那些毒物竟然颇有天分,是颗研究毒物的好苗子,便不再反对他来,就在昨天他甚至还收了小双为徒,带着他一起钻研蚀心丹的配方,他还说,我这徒儿必成大器,我百毒通后继有人了……”

    “啊,那可真不错!”

    王小石闻言喜不自胜,可话一出口又怕朱小腰误会他是只为白愁飞有救而欢欣,连忙又说道:

    “小双的确是个悬壶济世的好苗子,年纪虽小却已有医者之风了,实在可喜可贺呀!”

    朱小腰一双漆黑美目在王小石的脸上一扫而过,淡淡地笑了笑后,便没再说什么了。王小石自觉刚才那番说辞并不具备太强的说服力,朱小腰一定还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了,再一看到她脸上那副自己亲手制作的面具,他便再也无法克制住心底那股异常强烈的愧疚,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叽叽喳喳的温柔和笑着应答的白愁飞后,他终是冲着朱小腰一抱拳,低头道:

    “小腰,关于大白的事,我委实是对你不住,我明知是他害你至此,却还要一心救他,我,我实在是——”

    “不要说了。”

    朱小腰伸出手掌将王小石轻轻拉起,王小石仍是不敢与她对视,只听她低低说道:

    “我并没有立场怪你,相反,其实我是很能理解你的……”

    “小腰?”

    王小石怔怔地抬起头来,望向朱小腰那张淡然却又难免伤感的面容,听着她继续说道:

    “我又何尝不曾做过和你一样的选择呢?曾几何时,我不是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肯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叛徒,也要拯救一个世人皆欲杀之的凶手么?所以如今我有何资格指责你,你的心情,我最是了解了。”

    王小石明白朱小腰指的是谁,而他也想起了昔日他们共同对战关七的豪情往事,一双眼酸涩得就快睁不开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深深呼吸几下后,对着朱小腰诚挚地道:

    “小腰,谢谢你了。”

    朱小腰又一次对他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两人内心的疙瘩也就在这相逢一笑中悄然消解了,这时却听温柔冲着他们俩这边叫道:

    “小石头,小腰姐姐,大白菜说他歇好了,没事了!咱们快再上路吧?”

    “大白,你真的没事了吗?”

    王小石不放心地问了白愁飞一句,再看白愁飞已经从地上站起,在温柔的搀扶下快步向他们走来,王小石见他的脸色仍然透着倦意,想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怎么可能休息得够,心中自是不忍,有意想让他再歇一阵时,朱小腰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一寒,只因她说的是:

    “小石,不如你先行一步,先赶回楼里吧?有句话至此我不得不说了,苏公子的病情已是回天乏力,连树大夫都开不出新的方子来了,这几天我看他完全是凭着毅力在苦苦支撑,就为了见你们一面,若再耽搁下去,我怕——”

    朱小腰说到最后,原本还算淡定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王小石立刻意识到她所言不虚,而温柔仿佛也被这番话击破了防线,眼中泪意陡生,拉着他们两个,带着哭腔叫道:

    “小腰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树大夫还说师兄恐怕捱不过这两日了,可他还在撑着,说要等他的弟弟们回来,还不让我和小腰姐姐对你们说这些,只让我们平平安安的把你们接回去——可是我实在担心师兄啊,小石头,你听小腰姐姐的,先赶回去见见师兄吧!大白菜我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就是了——”

    王小石的心已经恍如裂成了两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开脱的理由,除了留下大白自己先行一步,否则他便极有可能真的抱憾终身,可也就在此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拉住了,那熟悉的力道分明正是来自大白,而接下来他便听见白愁飞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坚定至极,在催促他道:

    “小石头,快上马!我们这就赶回去,快!”

    “可大白你——”

    “我没事!快,快走!”

    白愁飞说完便从王小石和温柔的面前走开,白衣一拂便跃上了马背,率先驱马向前,这样一来余下三人便也啰嗦不得,只得各自上马,一路狂奔着冲进了京城,冲进金风细雨楼的大门,甚至于跳下马后都来不及站稳脚跟,便发足向苏梦枕的房间飞跑,反正这里的每一寸角落他们都再熟悉不过,根本无需在找路上浪费任何时间,可饶是如此,那条通往大哥房间的小路,此刻却是那么的长,长到他们拼尽全力,也跑不到尽头……

    大哥,大哥,你千万要撑住啊!

    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把大白治好,然后带他回来看你,现在我做到了,而你,也一定要等着我们!

    兄弟一场,我知道的,你思念大白比思念我更甚,如今我带他回来了,大哥,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你可千万不能——

    王小石的脚下已经生生卷起了无数尘土,一想到他的一只手里还拉着白愁飞,他便免不了担心,担心大白的身体承受不住被他拉着如此飞奔,可事实却提醒他白愁飞非但没有拖他的后腿,反倒也跑得飞快,速度甚至比他也丝毫不慢,以至于大哥的房间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白愁飞竟比他还快了半步接触到那房门,一推而开,然后便看到一身大红长袍的苏梦枕正垂头盘腿坐在床上,略显凌乱的长发披散着,挡住了他的脸,而陪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是泪痕满面的杨无邪和树大夫,一见他二人进来,杨无邪立即向他们疯狂招手,口中哽咽着大叫道:

    “你们快过来!公子他——”

    杨无邪的声音到此便彻底嘶哑,再也喊不下去了,王小石一见他这情形,又看大哥的发梢动了一动,似乎是打算努力将头抬起,却没能成功,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险些两腿一软栽倒在地,完全是凭借着本能驱使才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床前,一面去抓苏梦枕的手,一面放声喊道:

    “大哥!我带二哥回来了!你看啊,二哥他已经好了呢!大哥!”

    王小石记不得自己当时用了几成力气,才喊出这么几句,喉咙里便像是沁出了血,而更令他深感恐惧的是苏梦枕的手已然冰凉,离得这么近都感觉不到他发出多少气息,就当他一咬牙打算将大哥的身子扶正,帮他抬起头来,让他能够看一眼大白时,白愁飞却已经纵身扑了过来,和他一样半跪在床前,抓住了苏梦枕的另一只手,高声叫道:

    “大哥,我回来了!”

    大哥……

    我回来了……

    就仿佛是当初苦水铺的那次别离,彼时的他刚刚策马自楚河镇归来,在夜色下与同样骑马而来的苏梦枕相会,那时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大哥,我回来了……

    尽管在那之前他们之间便已发生了许多摩擦龃龉,他更是已向他表明了自己欲离开金风细雨楼另谋出路的想法,可是在历经生死考验重逢的那一刻,他却还是毫无隔阂地叫了他一声大哥,正如那句诗里说的那样,“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大哥,我回来了……

    大哥,大哥……

    我,回来了……

    白愁飞的声音也在这一句呼唤后变得嘶哑了起来,而也就是在他喊出了这句话的同时,苏梦枕的头无声的向下栽去,再没了任何动静,任凭王小石、白愁飞、杨无邪、树大夫、温柔、朱小腰如何呼唤,他也只是垂着头端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更不回应他们了。回荡在房间里的除了众人的哭声和呼唤,又传来房门被推开、碗盘落地碎裂的声音,并一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人倒在了地上,跟着便是一个女声惊慌地叫着“小姐你快醒醒”,以及温柔发出的“纯姐姐”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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