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天色未明，两匹马便自细柳小镇疾驰而出，一身蓝衫的王小石和一袭白衣的白愁飞各乘一匹，随身只携带了极少量的行李，伴着铿锵有力的驱马号子全速前进，而他们所奔赴的方向，正是京城……
那两个马背上英姿勃发一往无前的身影，依稀仍是当年初入京城与苏梦枕结拜、为了实现理想而出生入死无可畏惧的热血少年，那时的他们兄弟情深、誓同生死，如今的他们容颜未改，又一次双双策马归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一切，依然可以回到从前……
王小石一面扬鞭策马，一面不忘用余光去关注白愁飞的状态，见他神色坚毅而专注，并无任何不适之状，才能略微放轻松些——昨夜他们与细柳的鸽组取得了联系，将马车和大部分行李都交予他们，托他们代为送回京城，他二人则改为轻装快马，天一亮便踏上了回京之路。当然，除了细软之外，白愁飞的药也仍旧被他贴身存放着，按时给大白服用。只不过他本来是并不放心让白愁飞骑马的，怕他的身体经受不住疲累，打算还是陪他坐车回去，是白愁飞说自己不要紧，骑马比乘车快，能够早一点赶回金风细雨楼，还是骑马回去吧。而他一想到病体沉重的大哥，以及边关黑云压城的危局，在对大白的理解体贴满怀感恩的同时，却也心生愧疚——若不是为了他，大白本不必如此的，若按原先的计划，这会儿的他们早已乘船渡海，奔赴向他承诺给他的岁月静好去了，大哥也好，江湖也罢，又该与他白愁飞有何相关？横竖如今大哥已不是他的大哥了，江湖也容他不下，最适合他的路就是彻底远离，一概不沾，不是么？可他终究还是为了他，他终究是为了他——
王小石的心里交织着幸福和歉疚两种同样强烈的情感，每一种都令他坐立难安，但此刻同样搅动他心绪的还有发生在昨天夜里的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就是昨夜他和白愁飞打点好了翌日回京的一切事宜后，便抓紧时间上床眯上一阵，而就在他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打算去喊大白吃药时，一睁眼却发现身边的床铺是空的，再一看白愁飞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两只手里不知在摆弄些什么，他便立即起身下床，两步跨了过去，被惊动的白愁飞也回过了头来，他这才看见白愁飞左手中捧着的是一包打开的肉干，右手食指和拇指里还夹着一块，正要往嘴里送，而那包肉干正是大哥之前托李二牛带给他们的零食之一，他想着那些零食都是大白喜爱的，又是大哥的一片心意，便没怎么动，都给大白留着了，尽管大白也是始终都没碰那些零食，导致其中那些糕饼类的因为放得时间久了开始变硬、发霉，王小石看着心疼，才不得不挑拣出尚未变质的自己吃了，仍把那些肉干火腿之类不易变质的留在包袱里。当然他知道大白心中芥蒂未消，便也不奢求他去吃那些东西，哪能料到此刻白愁飞竟会拆开了那包肉干，在深夜里独自品尝？而且看那纸包里肉干的数量，显然他已经吃了一部分了，这一下怎不教王小石又惊又喜？只是他马上想到白愁飞既是背着他，一个人悄悄吃那包肉干，肯定就是不愿被他知道，于是他便假装不在意似的，笑着问大白是不是肚子饿了，要不要给他煮碗面条或是炖口热汤来？而白愁飞也很快便恢复了淡定的神色，将手中的那块肉干吃完，便收起了剩下的，平静地答道：
“是啊，睡着睡着就觉得肚子有点饿，又不想吵醒你，想着行囊中还有些吃食，就起身自便了——不过这会儿我已经饱了，你放心吧。”
王小石眼看着大白吃下了他递上的药，和他一同回到床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睡了，可他自己却反睡不着了，内心感慨良多：他虽不想追问方才大白的心事，但若说大白真就只是因为肚饿才去吃那零食，他也是万万不信，尤其大白刚刚坐在窗前的那个背影，分明是他陷入沉思时才会有的状态，而引发他在静夜中思绪万千的，究竟是那包肉干，还是赠他肉干的那个人，谁知道呢？
至于那个答案，王小石的心里，却已然有些眉目了……
马蹄声迅疾地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王小石的心。他自是不会向白愁飞抛出这个问题的，只能是在心中默默地问上一句：
大白，你决定与我同回金风细雨楼去，当真只是为了你我二人吗？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其实，也是为了大哥呢？
王小石就这样在五味杂陈中与白愁飞匆匆前行，眼见着便到了细柳镇的郊外，此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大地，显见天气不错，正合赶路，而遥望前方的路边出现了一棵大树，虽正值冬季，枝叶稀疏，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可二人的目光却还是同时被那棵树吸引，双双放慢了速度，只因他们都看见在那树下端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白发灰衣，持琴拨弦，声音嘹亮地高唱着：
“红袖刀，断惊风疾雨。
快慢诀，揽六分江山。
扁舟四海，神龙低首，骁然波澜惊……”
王小石、白愁飞转脸对视，眼中俱现惊喜之色，又不约而同地齐齐挥鞭加速，赶到那人面前，而那人恰好也唱完了这一支曲子，抬眼向他俩看来，如同老友重见一般，毫不见外的朗声笑道：
“二位果然平安归来了，如此甚好，甚好！”
“想不到我们又与先生，在此地重遇了！”
王小石与白愁飞异口同声，又一起向那说书人拱手相拜，再次见到这位与他们渊源颇深的老者，听到那熟悉的琴声唱词，两人心中一时都感慨万千，而说书人向白愁飞打量了几眼，便笑着点一点头，捻须道：
“你如今已大愈了，嗯，不错，不错！”
白愁飞也露出了笑容，又向说书人拜了一拜，道声“多谢先生”，可王小石却立刻想到说书人并不知白愁飞身中丹毒的内情，只当他已恢复神智健康如初，顿时心中一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对其说起，正琢磨时，却听说书人问道：
“二位少侠此去，可是要重返京城么？”
王小石闻言微惊，想不到这说书人居然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再联想起上次他曾经提到过的在白愁飞告别雷纯返回京城的途中与之相遇，提醒白愁飞不可回去，以免遭逢命中劫数的事，更是不敢再小觑这位大隐于市的高人。一时间他便打消了询问对方关于大白解毒之事的念头，因为他确定老人一定什么都知道的，于是便上前一步躬身下拜，问出口的问题变成了：
“请问先生，我和大白这一次重回京城，是福是祸？前途如何？”
说书人眯眼笑了，而王小石察觉到身后的白愁飞怔了一下，内心对他的担忧便又重了几成，忙又问道：
“我倒无所谓，最要紧的，是大白此次如何？这一趟回去，于他而言，是否又会是生命中不可越过的劫数？求先生千万实言赐教，求求先生了！”
“小石头——”
白愁飞的声音已在他的背后响起，他的胳膊也被他从后面扯住，王小石只是咬紧牙关不肯回过头去，死死盯着说书人的脸，非要等到答案不可，而说书人尽管没有卖关子，但给出的回答，却是一句更为模棱两可的：
“是福是祸、究竟要不要回去，已不在我掌控之内，而是全在你二人了。”
“先生此话怎讲？”
王小石与白愁飞同声问道，说书人却收敛了笑容，表情也转为凝重，在王、白二人愈发紧张的注视下，缓缓答道：
“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此番归去，依旧是劫难重重、前途未卜，可能从此柳暗花明，得偿所愿，也有可能万劫不复，追悔莫及——至于作何选择，那便只能由你们自己决定了……”
“这——”
王小石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回握住了白愁飞的手，脑子里却只是仔仔细细地品味说书人的话，试图从中窥探出真意，奈何这一番话的含义实在太过宽泛，又是个完完全全喜忧掺半的说法，正说反说都有理，这可叫他怎么找得出确切的答案呢？他自己倒不打紧，可是大白，这一次回去，对他而言，到底——
柳暗花明，得偿所愿，固然是极好的。可是，万劫不复，追悔莫及，又是什么意思？
他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也不想为难说书人，可这是涉及大白前途命运的大事，他怎敢掉以轻心？万一回去又会害了大白，让他重蹈覆辙，那，那岂不是——
“小石头，没事的。”
一声亲切的呼唤，将他从无边的恐惧和忧虑中解救出来，而来自他手掌里的暖意更是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冰冷，紧接着他便见到身后的白影一动，站在了他的身旁，牵着他的手，对说书人温和地道：
“谢谢先生的指点了，我们还是决定回去，因为京城有我们必须面对之人，和必须应对之事，所以无论是福是祸，我们都必须回去，不可改移！”
“大白——”
王小石听了这话，心脏却是跳得更剧烈了，慌忙便要阻止，白愁飞却按下了他的手，又取出些银两来捧在手中，对那说书人道：
“几次得先生提点相助，我二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我刚才听先生的琴音似乎有些变调，想是这把琴已使用多年，琴身及琴弦都有磨损的缘故，我想将这些银两相赠，为先生换一把新琴，不知您意下如何？”
“哈哈，少侠果然心细！”
说书人爽朗的一笑，却没有接白愁飞奉上的银两，只说道：
“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可既是前途未卜吉凶难定，那我又怎能算是帮助了你们呢？我既无功，岂能受禄？不如这样吧，倘若日后你二人能顺利闯过这一关，再有缘与老夫相遇的话，那我便收下你们的赠礼，换一把新琴来弹唱，可好？”
白愁飞望着说书人的笑容，也跟着坦然笑了，便将银两收回，道声“便依先生之言，他日若有缘再聚，定为先生换琴”。可一旁的王小石却怎么都听不下去，不由分说便叫着大白的名字，说自己不同意，白愁飞却用目光制止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小石头，你听我的，我们回去，如果这一次你我选择了逃避，那我这一生都将背负着阴影，又如何活得潇洒自在？况且我早已说过，我选择回去并非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成全我自己的心，而你，也只当是为了我，就不要再犹豫动摇，只管和我一起回去吧——”
“但是你——”
王小石如何放心得下，白愁飞却毫不避讳地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道：
“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的，就算是生关死劫，你也会陪我一起闯过去，是吗？再说我已经答应过你，一定好好活着，和你一同活到长命百岁，绝不反悔——”
一滴清泪自王小石的眼角悄然滑落，被白愁飞抬起手指轻轻拭去，更对他温柔地道：
“既然有你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小石头你也不要怕，我们一起回去，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好吗？”
性命互托，死生不负……
两只同样温暖有力的手掌，就那样紧紧相握，即便当着说书人的面，也舍不得放开……
不管是福是祸，是劫是缘，只要有彼此，只要两心如一，那便有何可惧？
生也好，死也罢，横竖一起闯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向着归去的路，义无反顾的，继续前进吧！
……
那两匹马，那一蓝一白的两个身影，就在说书人响彻四野的歌声中，双双绝尘远去，如高山抛石决不回头。留在他们身后的唯有说书人那铿锵有力的唱词，一如当年他目送那三个风华正茂的背影结伴上京时，唱给他们的那样：
“君当知，江湖烟云易散，尤未晓，少年风华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