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去

    王小石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望了白愁飞一阵儿,直到深植于他头脑中的时间概念蓦地冒头,提醒他大白又该吃药了,他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一面从怀中掏出那个瓷瓶来,一面低低地道:

    “大白,先把药吃了吧。”

    白愁飞不甚明显的怔了一下,似是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忙转脸去看正对他说话的王小石,王小石已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出一粒,递给了他,他便信手接过,熟练地送进嘴里,然后便冲王小石笑了,笑得十分真挚动人——为了他能够按时服药,小石头已经练就了不需借助蜡烛也能准确把控时间的本领,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几乎可以做到分毫不差,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同意再次带着他上路远行?任何有可能给他带来危险的事,他都要坚决避免,没得商量的余地……

    “这饭菜都凉了,我叫店家拿去热上一热,你再吃。”

    王小石同样以一抹真诚的微笑回应了白愁飞的笑颜,一边起身将桌上的碗盘都收进餐盘之中,包括被白愁飞吃空了的那个盛放花生米的小碟,又嘱咐白愁飞坐在这里等他,他去去就来。白愁飞本不欲他辛苦,想由自己去跑上这一趟,却被王小石眼中的那一片挚诚所动,硬是说不出阻拦的话来,唯有看着他端菜出去,又很快赶回,将热好的饭菜摆在他的面前,一样一样地拣给他,絮絮地叮嘱他多吃点,至于酒就先不要碰了,虽然百毒通没说过他服这种药就不能饮酒,但为了他好,还是应该谨慎些,等他的毒彻底解了,他一定请他喝个够,喝到不醉不休……

    他的小石头,永远都是那么替他着想、为他挂心的,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心灵。回想他自六岁那年与父母走散之后,身边便再也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的寒暖饥饱了,生了病、受了伤时更是只能靠自己挺着,即便想叫苦也不会有人理,哪像现在,尽管早已习惯了咬牙忍耐,却还是有这样的一颗真心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不在乎他已是遍体污秽,是世人眼中臭名昭著罪该万死的渣滓,也不在乎他的一世侠名已因他的拖累而岌岌可危,甚至极有可能与他一道沦为江湖中人的笑柄,永无翻身之日……

    他终究还是拖累了他了,不管他有多么不情愿听到、看到如今的局面,他的担心,也已成事实……

    “大白,你怎么吃这么少?”

    一声温柔的责备在他的耳边响起,紧接着便有一双手将他面前的饭碗捧起,夹了几样菜放到那碗中的白米饭上,拿了羹匙挖起一勺带着些许汤汁的饭,又用筷子夹了一口肉菜混入其中,再小心地送至他口边,一连串动作既娴熟又自然,一如他在他跳下金风细雨楼以来的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每一次喂他吃饭吃药时那般——他知道他的小石头向来心志坚定,对于认准了的事就会义无反顾,外人的嘲笑与冷眼皆可不萦于心,他既然答应了要陪他过一辈子,那就绝不会中途弃他而去,方才那些议论的言语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可是——

    王小石只是带着满脸的温柔笑意,一口一口地给白愁飞喂完了碗里的饭,才匆匆扒完自己的那一碗,然后便和白愁飞重新戴好帷帽遮住面孔,一同付账出门,驱车出了细柳镇,沿着小道一路南下。没过多久,空气中便能隐约嗅到一股咸腥的海水味道,王小石便勒住了马,向坐在他身旁的白愁飞笑道:

    “看来咱们是离海不远了,这一次回来细柳,什么旧景都看过了,就是没来得及陪你去看大海——不过这也不打紧,等今后咱俩回了白须园,有山有海的,想看多少看不来?只怕你看腻了呢!”

    “是啊,想当初,你冒冒失失地冲进照野酒馆的大门,那群人问你从哪里来,你回答的就是‘我从海上来’……”

    白愁飞的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似乎也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王小石见状便扬鞭一指,笑着问他道:

    “大白,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海边寻一条船,走海路回白须园吧?这样还快些,顺利的话最多三日便能到啦!”

    “怎么,你不打算走陆路回去了?”

    白愁飞闻言微怔,王小石道:

    “原先我打算带你走陆路,是因为那时的你尚未清醒,而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海上茫茫一片,逃生不易,我怎能放心带那样的你乘船出海呢?如今你既已好了,那我们再走陆路绕远,浪费时间不说,还免不了要让你多受风餐露宿之苦,那又何必?倒不如我们直接从海上回去,既能少些舟车劳顿,也能早点实现你我的归隐相守、不问世事之愿,你说好不好?”

    王小石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之色,看得白愁飞仿佛也跟着神往起来,口中轻轻念道:

    “归隐白须园,从此不问世事,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再不能惊扰到你我分毫……”

    “是呢!今后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啊!”

    王小石拍着手笑得格外灿烂,又搭着白愁飞的肩膀,愈发兴奋地道:

    “只要回到了白须园,我们就可以过上最逍遥快活的日子,每天清晨在鸟儿的鸣叫中睁开眼睛,去屋后山上的清泉边洗一把脸,再顺手采摘上几棵还沾着露水的山野菜,回到家里切切用酱汁和盐一拌,别提多开胃啦,就着一小碟便能连吃两碗粥!然后我们游遍青山,吹笛作画也可,切磋武艺也行,我们还可以去看海,看白日里飞鸟环绕,夜里星空倒映在广阔的海面上,有时还会有发光的鱼群穿过,整个天地都在手边,触手可及……”

    王小石说得面泛红光,他似乎再不想等,唯恐夜长梦多一般,拉了白愁飞的手便略带恳求地道:

    “大白,你依了我这一次,好么?我们从海上回去,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别再浪费,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在那山海间相依相伴,再不理会世间的纷纷扰扰,就只有我陪着你,你陪着我,一时一刻都不分开……”

    “小石头……”

    白愁飞也反握住了王小石的手掌,万千柔情尽在他眉梢眼角处,王小石只一看他这副神色,便知他是答应了,果然白愁飞浅笑着望向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回应他道:

    “我们回去吧。”

    “好呀!那我们这就去找船,找一条大的!”

    王小石精神百倍地扬鞭策马,直向海边而去,嘴里还计划着要把这马儿和马车也一并随船拉走,毕竟这马儿一路护送了他们这么久,已然如患难之友一般,割舍不下了,索性一并带去白须园,让它也在那青山碧海间自由自在,颐养天年……白愁飞却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望着他,道:

    “小石头,我说的是,我们回去。”

    “啊,对啊,我们这就回白须园啊?先去找条船嘛!”

    王小石依旧满眼放光,白愁飞却按住了他挥鞭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回去。”

    “嗯?”

    眼神微变的王小石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马鞭,得不到催促信号的马儿立即放慢了脚步,而他也转向了白愁飞,与他四目相对,听见他的双唇中吐出的那句、无比清晰的话语:

    “不是回白须园,而是回你心里真正想回的地方——京城,还有,金风细雨楼。”

    “大——白?”

    王小石哪里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愣愣地望着白愁飞,听他再一次清晰正面、毫不遮掩地告诉自己:

    “我们回京城,回金风细雨楼去,去见你想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以及,了结一切未完的因果,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

    “可可可、可是——”

    依然难以置信的王小石还在结结巴巴,直到白愁飞笑着从他的手里拿过鞭子,将马车调了个头,他才能一把抓住白愁飞的手,七分惊、三分喜地问:

    “你、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回去?你不生我的气?你不是勉强为之?”

    “不是。”

    白愁飞轻轻摇头,一双狭长的凤眼中隐隐泛红,可他面上神情却是十足的坦然,曾经那些让他避之不及的话题,此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如流水一般自然顺畅,听不出半点扭捏滞涩之感:

    “你既然可以为了我而放弃苏梦枕,放弃金风细雨楼的一切,包括你的英雄梦想,我又为何不能为你去面对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以及所有对你心生误会之人,帮你洗清那些骂名呢?”

    王小石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瞬间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恰恰是因为想说的太多,一时反而说不出来了,只能任由白愁飞揉了揉他的头颈,继续温柔地笑道:

    “你先前那么急迫地想要带我回白须园去,其实也是在害怕吧?你放心不下你大哥,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所要面对的辽人大军压境的危局,可你顾忌我的感受,不能回去助他一臂之力,你急于和我回白须园,是想来个快刀斩乱麻,把那回京城的后路彻底断绝,以免你内心动摇,是吗?可是你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有多煎熬,我又岂会不知?而我又怎能让你受这份煎熬两难之苦,却只顾自己躲起来舒服安逸呢?”

    白愁飞的话如同温水细细流淌过王小石的身心,也让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更让他抓牢了白愁飞的双手,不依不饶地问:

    “可是大白,这样真的不会让你感到不适吗?我承认我的确是很想回去,但如果这样会伤到你的心,那我宁可——”

    “你有所不知,其实我做下这个决定,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啊。”

    白愁飞笑着堵回了王小石的忧虑,趁着王小石因不解此意而微微怔住的刹那,他又收敛起笑容,郑重地对他道:

    “我白愁飞也不是那种只知逃避的人啊,既然我与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因缘还未了断,那我就必须回去面对,即使是劫非缘,我也决不退缩,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况且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更加无所畏惧了!”

    “大白,你真好!你太好了!”

    欣喜若狂的王小石又是哭,又是笑,不顾马车还在颠簸前行,便一头扎进了白愁飞的怀里,在他的肩上蹭了又蹭,白愁飞一手揽住他,另一手控制着缰绳,那份柔情和体贴更让王小石激动到全身战栗,抱着白愁飞便道:

    “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大白,我向你保证,大哥见了你一定会高兴万分的!他一直都盼着你能回去,若是看见你平平安安的出现在他面前,咱们三兄弟重聚,他——”

    王小石猛的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度说漏了嘴,又提起那些对大白来讲不算愉快的记忆了,立时忙不迭地闭了嘴,开动脑筋琢磨着怎样把话题不露痕迹地岔开去,可白愁飞却只是笑着看向他,神情并无变化,那份淡定和从容教他不知所措,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可用来打岔的话题,支吾了半晌后,最终还是望向了那双平静如水的凤眼,轻轻地道:

    “大白,我不是想要强迫你认同什么,但对于大哥,我却不能不为他辩护几句,有些事情,你的确是误会了他……”

    白愁飞淡然依旧,既不赞同,也不反驳,王小石一咬牙,坚持着说道:

    “大哥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不像你我生长于市井,幼年又遭逢丧乱,失去父母亲人的庇护而流离失所,被人侮辱欺负,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所以才会那样的渴望拥有权力,渴望成为人上人,渴望被偏爱、被重视,可是那些苦大哥从不曾受过,他自然便不可能对此有切肤之痛,这是大哥的福气,却也因此造成了你和他之间的隔阂,他接受不了你在一些问题上的做法,你也觉得他待你不够亲厚、对你有所保留……”

    白愁飞的目光终于轻晃了一下,虽然他马上又恢复了与王小石的对视,神色也仍保持着沉静,给了王小石足够的勇气把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有些事情大哥做得不够尽善尽美,让你感到了委屈,也让你怀疑到他对你的情分,但是我作为旁观者,敢用性命担保,他的的确确是真心诚意的将你视为兄弟,也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干,真的打算把金风细雨楼交给你执掌的。比起我,你才是那个更适合担当楼主大任的人,正是因为他对你怀抱着这样的希冀,他才会对你严格要求,生怕你行差踏错,吃了敌人的暗亏;同时又怕会伤到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他宁肯被诸位主事议论,也要在外人面前一力维护你,所有批评你的话都只在私下对你讲——他待你的这份赤诚与包容是独一无二的,普天之下便只有你得到过,你说他从始至终都没把你当兄弟,说他对我比对你好,真的是冤枉了他……”

    白愁飞望天淡淡一笑,王小石顺着他的视线也向天际望去,口中低低地说:

    “何况,我们能在离开细雨楼后一路走到这里,也是全靠着大哥一直在帮衬我们,否则以你我如今的身份,倘若没了路费,难道还能抛头露面的去赚钱谋生么?别说无法再摆摊卖字画或是去药店帮佣,就是想在街头卖艺讨生活,怕也是痴心妄想——”

    “这倒不假,我们可不是一直都在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吗?”

    白愁飞转过脸自嘲似的说了一句,王小石一听,顿时又紧张起来,忙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白愁飞却摆了摆手,道: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不必多心,我们快点赶路吧?既然决定了要回去,那就别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啦。”

    白愁飞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十分平和,听上去不悲不喜,无爱无恨,王小石却还是将信将疑,白愁飞见他如此,便又将口气柔和了几分,对他说道:

    “你也只管放心,我答应你,见到苏梦枕后,我一定给足他面子,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他不是近来身体抱恙么?那我自当谨言慎行,凡事都让他遂心如意便是——为了你,这又有何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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