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的语气里难免带着几分得意，毕竟他这一次真是全凭运气，谁也计算不到那块天花板竟会贴着他的后背停了下来，令他毫发无伤，也令白愁飞虚惊一场。而他这一招急中生智、原地装死，更是换来了白愁飞的承诺，夫复何求？他苦等了这么久，想要得到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大白，你这次可不能再骗我了，否则我宁愿被那石板砸死，也好过再被你——”
王小石说到这里，自己也伤感起来，一时竟也哽咽了，想起大白几次三番险些离他而去，他心中的恐惧便难以抑制，更不敢多想，只要能留住大白，换他好好活着，他什么都愿为他做，这一回他死里逃生虽是托了老天的福，但倘若老天不开眼，真就要了他的命，却能换来大白的生，他也心甘情愿，必定能含笑九泉……
只要，大白能好好活着……
王小石低头抹了抹眼泪，虽然此时他的泪水里也带了点喜悦的成分，谁让他成功地救下了白愁飞呢？可也就在那一刻，他发觉有点不对劲：怎么大白一直没动静？他这里连说带抹泪的，大白却一声都不出？难不成，该不会——
王小石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欺骗了大白的事实，摆明了是在耍他，即便他是出于好意，以大白的性子也未必就肯接受，更何况在那之前大白并没原谅他，他还在生他的气呢，他却挑这种时候骗他，岂不是火上浇油么？大白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他如此戏耍，那后果只有两种：要么骂死他，要么拂袖而去，无论哪一种，他都做得出来！不必怀疑他！
可是，他怎么能让大白拂袖而去呢？相比之下还是被他骂吧，骂得多难听都行，只要他别走，只要他别不理他——
心虚万分的王小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在那一片令他胆颤的沉默中望向了白愁飞，硬着头皮去迎接他的欺骗行为造成的所有后果，而他所见的果然是一张白里透青的面孔，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寒光四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无一不是那个人已愤怒到极点的象征，然而更令王小石目瞪口呆甚至心脏狂跳的，却是那双眼中汩汩而下的泪水，已将那张铁青的面孔浸得透湿，而那对泛着寒意的眼也已红得仿佛要沁出鲜血来，一滴一滴，流出的全是血泪……
面对王小石如此的欺骗，他没有骂他，也没有拂袖而去，他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只是，泪流满面……
“大、大白？”
如同闯下大祸一般的王小石只觉浑身冰冷，就像被人一脚踹入了那深井之中，白愁飞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唯有抓住他才能幸免于难，可白愁飞就只是盯着他流泪，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吓得王小石忙去拉他，却没想到就在他的手刚一触碰到白愁飞的刹那，白愁飞那原本紧绷的身体竟然猛的一懈，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随即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格外的尖锐，就像他过去惯用的飞刀，刀刀取人性命，绝不留情——而他的这一哭，要的可不就是王小石的命么？
“大白！你——”
万箭穿心的王小石慌忙扑了上去，跪坐在白愁飞的面前，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抱他，却被白愁飞一把推开，差点摔了个仰八叉，而还不等他爬起来，便听见白愁飞咬牙切齿地哭骂道：
“你这个混蛋！蠢货！你活该，活该！”
“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你怎么骂我都行——”
王小石听着白愁飞终于骂了出来，心头却反倒一畅，想着他肯发泄出来那就比憋着要好，只要他能消气，那随便他怎么骂都成，反正也是自己骗人在先，挨骂不冤枉。可白愁飞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他说话，只管哭得更大声，更左右开弓地抽起了自己耳光，边抽边厉声骂道：
“我让你蠢！我让你不长记性！活该你被骗！我打死你这个蠢货！”
“大白你干什么？！”
再度被吓到的王小石大叫一声，一头扑了过去，发狠地去夺白愁飞的手，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他的反抗，在白愁飞尖利的哭骂声和剧烈的挣扎中将他拽进了怀里，一声声地叫他道：
“大白，大白！你要打就打我！你不要伤了自己！都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千万别伤害你自己啊！大白！”
“你放开我！你走开！”
白愁飞的哭喊声伴随着激烈的抵抗在他的耳边炸开，王小石不管不顾，只将那个拼命挣扎的身体搂抱得更紧，将自己的嘴唇贴在那头披散的青丝上，用更高亢也更坚决的声音回应道：
“我不放开，也不走！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也不愿也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了！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只是嘴上说得狠，其实你比谁都怕我死，不然你刚才何至于那样？以你的头脑和警惕，要想发现我在使诈，又有何难，可你却被我骗过，还不是因为担心我才导致方寸大乱？你害怕我死，不是因为你不想欠我一条命，而是——”
“我讨厌你！我恨你！王小石！我恨透了你，我恨死你了！”
白愁飞喊得已近撕心裂肺，却无论怎样都挣不开那个坚定的怀抱，更阻止不了那个同样坚定的声音：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大白，不管今后等待着你我的是什么，是无尽坦途也好，是万丈深渊也罢，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你是再也休想推开我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赖着你，还要对你很好很好，好到你也舍不得我，再也离不开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
白愁飞的手脚终于渐渐地松开，不再挣扎踢打，软软地瘫倒在他的怀中，只是那个凄凉的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耳畔，刺得他心口微微的疼，于是他更加收紧了双臂，仿佛要将怀中的人嵌入自己的骨血经脉，并用更温柔的声音回答那个人道：
“因为在细柳镇，在那间照野酒馆，在我第一次与那个白衣的身影四目相对之时，我便已经为他沦陷，只是我一直都不敢承认，一直羞于面对，一直以为我和他，就只能做兄弟而已……”
耳边的抽泣声倏地顿住，王小石的内心却已是一片坦然，只是抱紧了那个静默的人，直到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于凄凉之中，又带了三分苦涩：
“我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
“不，你值得。”
王小石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带半分犹豫，耳听着那个声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的心里便又升起了一股难言的紧张，唯恐自己的这份坦荡会唐突了那个人，赶忙又道：
“你不必多心，更不必为此烦恼，我从来没想过要强你所难，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继续和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也没什么的，只要这条江湖路上能和你同行，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好吗？”
肩头的人儿发出了一声苦涩的嗤笑，就好像对自己、对他，都仍是信不过似的，王小石淡淡一笑，无比肯定地回答：
“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白愁飞，你就是最好的大白。”
“即便我坏事做尽、万人唾骂？”
那个人又问道，王小石便又答道：
“是。”
“即便和我在一起，只会败坏了你的名声，甚至让你千夫所指，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你也愿意么？”
“我愿意。”
“你当真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
怀里的那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久久未再发声，也不动，连王小石都有点慌神，忙将他从肩上扶起，却见白愁飞又流泪了，他一下便心疼到不行，伸手便为他拭泪，口里叫着大白你别哭，可白愁飞却别过脸去躲避着他的手，一面泪流得更凶，一面凄然地道：
“你说你这是何苦，大好的前途不要，却要陪着我堕落……我都替你不值啊……”
王小石摇摇头：“我自己觉得很值。”
“可我已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往者不可谏——”
王小石又摇摇头：“来者犹可追。”
“你跟着我会害了你的——”
王小石笑笑：“那就害呗。”
“你——”
白愁飞终于无语，王小石笑脸相对，而他盯着王小石的笑容看了好一阵，突然又红了眼眶，又一撇嘴放声大哭起来，又被王小石一把拥入了怀抱，被他在耳边一遍遍地说着：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要和你在一起，大白，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吗？你答应我，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想尽所有的办法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活到掉光了牙齿连肉饼也咬不动，每顿只能喝稀粥……”
王小石说着说着，也自觉鼻子发酸，掉下眼泪来了。而白愁飞虽然还在抽泣，却终是没有再推开他，且将自己的两手缓缓攀上了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回抱住了他，然后，就再也没有放开手了……
夜色已深，发生爆炸的客栈附近喧嚣依旧，可这距离不远的小小街角，却是一片安宁，无人经过，也就无人打扰……
泼墨似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片一片，静静地洒落人间。尽管并不足以改天换地，却也可以带给这世间短暂的洁白与安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够了……
就在那寂静无人的街角，两个满身尘污的男人紧紧拥抱着，任凭雪花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也没有半点要分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