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你见过沙滩上的贝壳吗?失去了鲜活的□□,只剩下美丽而腐臭的外壳。海水涨潮,冲走了一切,便什么也没有了。”

    贝尔摩德万万没有想到,她曾在那艘游艇上望着海随口感叹的话语,竟是如今现实的隐喻。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温柔又好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有身体疼痛的感觉吗?”

    声音的主人朝她走来,躺在床上浑身发软的她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宫野艾莲娜,组织去年招进来的科学家。贝尔摩德见过她一面,最近也听说了新药物就是在她和她丈夫的带领下开发的。

    贝尔摩德也听说过她在组织里被称为“Hell Angel”,现在看起来果真如此。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很难相信在这地狱一样的组织里竟然会有如此温柔善良的角色。

    是一种黑暗无法染指的白。

    她闭上眼睛,似乎那种痛苦还在体内隐隐脉动,牵动着她的神经,看着宫野艾莲娜的关切眼神,她摇了摇头。

    “对了,那个……很抱歉……”宫野艾莲娜露出犹豫的神色,有些为难地悄悄伏在她耳边,“你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没保住,应该是服用药物所产生的附带效果。不过可喜的是,你目前身体的各项指标趋于稳定,所以药物应该在你身上起作用了,从今以后你要多多配合我们观察,这是上面的命令哦。”

    宫野艾莲娜在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着此刻最剜心最残痛的话语。

    贝尔摩德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满眼都是洁白地面上的绯红血色。她的灵魂连同□□都震颤起来,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上帝终于给她带来了属于她的天使,却因她的莽撞而让天使失去了生命。

    也许她早该察觉到了,即使她因行程问题而作息混乱导致她月信不准,她也应该明白她日益臃肿的身材,不是因为饮食不均,应该明白她近日无缘无故地感到恶心,不是因为胃口不佳,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宫野艾莲娜安抚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也是一名母亲,但是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能顺其自然了。目前还是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最重要,不是吗。”

    贝尔摩德抬头的目光里是残败的灰白和令人绝望的死寂。宫野艾莲娜并不知道她的安慰反倒起了反作用,仍然像对待普通病人一样对待贝尔摩德,顺便帮贝尔摩德准备了食物。

    “我要继续我的研究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哦。”宫野艾莲娜微笑着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真不愧是Hell Angel。她温柔得一点都不像组织里的人。她冷笑,如果不是她研制了这种药物,或许自己真的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白衣天使吧。

    多讽刺。地狱里怎么会有天使。若不是你研发的这种愚蠢的药物,我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

    森然的恨意自胸口蔓延,顷刻间化成利刃,刺穿她的心脏。

    幻化成的鲜血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恨意满溢出来,她发抖着,双眼通红。

    这种该死的药物。

    这该死的,如人间一般的炼狱。

    呵,所谓永生,所谓的实验。不过是用来掩盖一些人欲望的虚伪的粉饰罢了。

    琴酒缓缓睁开眼,发现周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什么时候沉睡,抑或是昏迷过去的?他不太清楚。

    他拼命地挣扎着,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绑了起来,整个人被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哎呀,你醒了?”朗姆在他对面说道。

    “你放开我!你是在干什么?”琴酒感到有些惊恐。

    “你放心好了,要不了你的命。”朗姆点燃了一支雪茄,悠哉地抽着。

    “贝尔摩德呢?她怎么样了?”

    “她没什么事,药物起作用了,效果还不错。”朗姆轻描淡写地说,“她是个幸运儿,已经半只脚踏入永生之门了,也是所有实验体里最特别的一个。而我将你绑在这里,是有另外的惊喜要给你。”

    “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能成为组织的高级成员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你以后就要为组织效劳一辈子了,这可是你难得的机会。”

    “我……”

    “琴酒,到了做身体检查的时候了。”那个老科学家从外边进来,示意朗姆到门外等候。他让琴酒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闭上眼睛,我数到三再睁开。”

    “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帮你找回记忆。”

    琴酒有些疑惑,但还是闭上了眼。

    “三、二、一——”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块晃动的怀表。

    “看着他,看着他……好……”

    琴酒的眼皮发沉。

    “你是那位大人忠实的仆人,你是地狱里的孩子……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那位大人忠实的仆人……我是地狱里的孩子……”

    “你是永生的恶魔,主宰着一切。”

    “我是……永生的恶魔……主宰着一切……”

    琴酒不一会儿就合上眼皮沉沉睡去。老科学家打开门,对着朗姆报告:“第一轮的催眠已经结束。”

    有人在监视她。贝尔摩德身体恢复后的第一次出行,她便发现了这个情况。

    很明显,这是乌丸莲耶已经不信任她的表现。

    她无奈地苦笑着,回到了住所,看着窗外的树影发呆。

    有裂缝蜿蜒在被岁月斑驳的老墙上,树影摇曳着碎光,点亮每一个枝丫,如同故居小镇上每一个平淡的日夜。

    她的恨意和遗憾在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发酵着。这些年她的容颜从未衰老,但心脏好像已近乎破败了。

    在那次服药之后,乌丸莲耶为了消除漫天飞的绯闻对她的影响,特地为她安排了一场婚礼,并且让媒体宣称莎朗·温亚德已经结婚并且怀孕。

    她刚开始倒是无所谓,反正她的“丈夫”只是有名无实,婚礼也只是走个形式。但她在看见“未婚夫”的那一刻却大吃一惊。

    这人竟是曾追求过她的富家公子——麦克。

    乌丸莲耶没有理会贝尔摩德的复杂表情,“怎么?不愿意的话难道你要跟媒体说,大明星莎朗·温亚德怀了一个十六七岁男孩的孩子?”

    贝尔摩德霎时如梗在喉。

    而琴酒自那天以后着了魔似的杀戮抢掠,十几二十年都是如此,对组织忠心耿耿,绝无怨言。

    琴酒变成这样的原因,贝尔摩德无法得知。只是怅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在她那场假婚礼上,她目光穿过人群,看见若隐若现的银藏在黑色的帽檐之下。她穿得美艳动人,洁白的婚纱曳地。她的心沉了沉,但她只是笑着,扮演着一个幸福的新娘。

    在她和麦克交换戒指时,贝尔摩德没忍住瞥向另一方。她的余光看见他,他只是在最不起眼的宾客中站着,又沉默地离开,剩下空气中的烟味卷着尘埃。

    那一夜麦克想假戏真做,贝尔摩德抽了他一巴掌,然后独自穿着婚纱逃出来,在一个公园的小湖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在那场婚礼上,昔日的好友黛西也受邀而来。她说,“莎朗,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现在你是举世闻名的巨星了。”贝尔摩德笑着与她碰了碰酒杯,听见她说,“我记得当年你借了我一笔钱,第二天就还给我了,那时你离开得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黛西笑了笑,“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你现在,过得应该不幸福。”

    贝尔摩德怔住了。

    “你没有嫁给自己爱的人,你的笑里藏着泪。”

    她回想着这一幕,吐出一个烟圈。

    有风吹来,掠过湖面,她抬手撩撩头发,才发现泪已经沾湿了脸颊。

    她和他就这样形同陌路。

    时光流逝,他一天天长大,而她停留在原地。

    极绝望之时她想过死亡。在每一个惊醒的夜晚,她都觉得这人间好比炼狱,然后发疯似地掏出安眠药猛吞下去。第一次这么做时她差点成功,但那天正好乌丸莲耶半夜给她派任务,在呼叫未果后赶往她的住所,及时救了她的命。

    在那以后组织对她的监管更加严密,于是她一次都没成功过。

    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活在世界上,求死不能。

    在那之后不久,宫野夫妇的实验室失火,两人不幸身亡。

    她来到现场,看着大火中燃烧的房屋,他们的大女儿宫野明美的哭声嘹亮,抱着襁褓中刚出生不久的妹妹,跪在大火前。

    火熄灭了。贝尔摩德的恨意还在燃烧着。

    但她只是摸了摸宫野明美的头发,漠然地离开了。

    有一夜她梦到了母亲,醒来时唏嘘到天明。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幼时母亲为何阻止她涉足与“永生”相关的话题。

    母亲在保护她。

    因为永生的尽头,是地狱。

    而踏进地狱之门的他们,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这种痛苦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拿到奥斯卡奖的第二天,她亲手杀死了他的丈夫麦克时才有所转变。

    麦克在暗地里搜集乌丸集团的信息,窃取和泄露了一些机密,于是乌丸莲耶便派贝尔摩德悄无声息地杀他灭口。

    她满不在乎地笑着,熟练地让麦克在睡梦中结束了生命,然后对外宣称丈夫病死。

    那次任务完成后,琴酒突然赶来接她。许久未与他一同出任务的贝尔摩德略显惊讶,“今天你怎么有空来接我?”

    “我来是想看看那个男人的死相。”琴酒淡淡地说。

    “没什么好看的,一具尸体罢了。”

    “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十几年前就这么觉得了,在你的婚礼上。”

    笨蛋,当然眼熟。贝尔摩德腹诽着,但嘴角轻轻弯了起来,“怎么?那又不是真的婚礼,难道说你在吃醋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琴酒面不改色地开着车,冷哼一声。

    贝尔摩德笑了笑。他们之间的冰似乎在悄然融化了。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些年你为组织这么卖命,不累吗?”她问。“你怎么会问这种话?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琴酒冷声道,“一人分饰两角不累吗?克丽丝·温亚德?哦,差点忘了你是演员,装模作样最为在行,演谁的女儿,谁的妻子也完全不是难事。”

    贝尔摩德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出口红开始补妆,笑而不语。

    十几年前与麦克结婚的同时,她还被要求伪造一个女儿,以便为她以后隐藏身份做准备,毕竟按理来说,她将永远也不会衰老,但她还要以莎朗·温亚德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所以这十几年来,她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在给自己的脸上画老年妆。

    贝尔摩德将眼角的皱纹擦去,在扮老的同时,她也要假装有一个20岁的女儿,因此她经常素面朝天地扮演20岁的克丽丝·温亚德,偶尔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琴酒不知道的是,莎朗的女儿名字的由来。

    克丽丝,Chris。一个中性的名字。贝尔摩德为自己已夭折的孩子取的名字。

    许久未说话的贝尔摩德突然开口,“Gin,你相信上帝吗?”

    他嗤笑,“我可不是基督徒。”

    她看着他正开着车的背影,轻声道,“《圣经》中说,女人必须得忠于自己的丈夫,可今晚我想背叛上帝。”她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我在开车,不想死的话就坐好。”

    “那就先停车,今晚又没有什么别的任务。”

    “嘎吱”一声,车停下了。

    琴酒回过头,“你不是说和那个男人有名无实吗?既然如此,何来背叛之说?”

    车窗外灯影绰绰,她将唇移动至他的鼻尖,解开了他上衣的第一颗扣子,轻笑道,“我知道你最讨厌背叛,所以不如就让我做个虔诚的教徒。”贝尔摩德看着他的眼,“来调杯马丁尼吧。”

    马丁尼,由琴酒和辛辣苦艾酒搅拌调制而成,口感锐利而深涩。

    琴酒的手抚上了她的腰。

    麦克病死的消息传出去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莎朗·温亚德也因念夫成疾,在大众面前消失了一段时间。

    媒体是这么说的。

    贝尔摩德没去理会外面的众说纷纭,她清楚,她离自己的目的还差很远。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莎朗·温亚德这个身份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她最近都以克丽丝的身份活动。

    一个借了母亲光环的小演员。人们是这样评价克丽丝的。

    这正合她意,反正莎朗的身份,她很快就要舍弃了。

    组织召开高层会议,会议决定在八年后让莎朗这个身份“死亡”。

    同时也宣布,“永生”计划陷入困境。

    这几年由于麦克向外泄露了一些消息,导致乌丸集团社会信用下降,组织招不到什么新的技术人才,无奈之下,组织决定让宫野家的小女儿宫野志保去美国留学。宫野志保从小就表现出了在科研上的极大天赋,组织想培养她,让她日后为组织效劳。

    出发的那一天,贝尔摩德独自带着宫野志保上了飞机,因为乌丸莲耶说,美国她比较熟悉。

    是啊。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她心里的那份恨意又悄然升起,产生了将宫野志保找个借口杀害的念头。

    要恨就恨你那研制药物的父母吧。

    但当她要下手时,宫野志保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仰着脸问她,“美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美国是个什么地方呢?

    这里见证了她父母爱情的萌芽,见证了她的出生,见证了她与父母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也见证了她第一次杀人。

    她心中一动,终究没能对宫野志保下手。

    时间的齿轮仍在转动着,宫野志保很快就学成归来,研发出了新样品,获得了代号雪莉。

    贝尔摩德却不止一次地打断实验,警告雪莉说,这种毒药总有一天会让你走向死亡。

    “就像你的父母一样。”

    雪莉不明所以,自那以后她便有意地躲避着贝尔摩德。

    后来在组织发现了人鱼岛以及其中蕴藏的不老秘密,便让雪莉派人去当地考察。为了从中牟利,朗姆便让琴酒和伏特加跟随雪莉一同前往。

    人鱼岛的秘密……

    “亚历山大三世曾费尽千辛万苦觅得永生之泉,并以此泉为心爱的妹妹洗濯她美丽的发丝。公元前323年,未满33岁的亚历山大大帝于巴比伦病逝。多年后,为安提裴特所杀的塞萨洛尼卡在水里复活化为人鱼,数百年来游荡在大海中审问渡海的船员。每当航行在爱琴海的水手们遇见她,她就会浮出水面询问人们同一个问题:“国王亚历山大还活着吗?”。正确答案是:“他活着,统治并征服了整个世界!”如果回答正确,她会令船只在平静的海面上安全驶离。而任何其他答案都会引起她的暴怒,她会变身为蛇发女妖,为船上的每一个人带来诅咒般的厄运,最终让大海吞噬所有的船员。”

    毫无疑问,这是乌丸莲耶多年前就向往的事情。

    事实上,“亚历山大”早已逝世。他们所寻觅的“永生”,不过是女妖的诅咒。

    要破解这个诅咒,就必须找到“银色子弹”,杀死蛇发女妖,杀死所有诅咒的源头。

    后来的某一天,大街小巷上传来唏嘘与叹息,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悲痛!巨星莎朗·温亚德病逝。”

    “有希子,我好像,找到我的天使了。”工藤有希子回想着这一句话,闭上了眼,颤抖地抚摸着莎朗·温亚德的棺椁。

    贝尔摩德藏在面纱下的双眸闪了闪,转身朝着人群走去。

    记者们穷追不舍,直至她上了伏特加的车。

    琴酒在人群中穿梭着,在一块屏幕前驻足。上面播放着莎朗·温亚德“生前”的电影。

    他点燃一支烟,凝神地久望着。漫天遍地的报纸,每一张都记录着莎朗·温亚德这位好莱坞女影星短暂而又绚丽的一生。

    琴酒随手捡起一张,对着报纸沉默着,吐出长长的白雾。

    是啊,“莎朗”已经死了。

    她只活在他破碎的记忆,活在虚无的片刻欢愉。

    活在,每一个回不去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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