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有这么多？”
舒腾看着剩下的还一字未动的崭新寒假作业，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假期的时间仿佛在游戏和过年的快乐中一眨眼就过去了，而也总是直到快开学的时候，学生们才会突然意识到到底还剩了多少功课没有做。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暑假开学的时候的惨剧，这次顾之特意把舒腾请到家里，按头提前开始了一些誊抄工作。
“刚放假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留了这么多啊？”舒腾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吐槽。
顾之想起年三十的晚上鹿念发的短信，“我再刷一张卷子，然后就去看春晚。哥哥新年快乐呀！”
“是不多，每天写一点就写完了啊。”好像的确是在和鹿念聊天的间隙里，不知不觉地很多事情就慢慢地做完了。
“顾哥你变了。”舒腾显然有一些不太一样的见解，“你被那个小骗子带坏了，你现在都是自己写作业的好学生了。”
顾之踹了一脚他的椅子，笑道：“抄你的作业吧。”
变了吗，可能吧。
这大概是顾之第一次有一种假期实在太久了的感觉。开学这件事本身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新学期的开始，就意味着鹿念要从北省回来了。
即使两个人每天都在抱着手机互相发消息，但总还是不太一样。总会有家长在身边之类不方便聊天的时候，而且，想到这里顾之忍不住笑了笑，两个人这段时间的短信费都是高得有点离谱的程度呢。
于是这次鹿念拉着箱子从出站的时候，顾之已经直接等在了出站口。
毕竟按照鹿念的认路水平的话，找到一个集合点的话可能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但那样太久了，顾之想，他不想等那么久，想早一点见到她。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好像格外容易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鹿念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顾之，虽然只短短两个月没见，但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的样子。顾之知道鹿念看到了自己，因为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明显极了。一开始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有点害羞，之后就是控制不住的笑意，连眼睛都愉快地眯了起来。
但好像也来不及更多地观察一些什么了，因为鹿念已经扑进了他怀里。
早春的津市还是有点冷，鹿念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脸颊蹭过他的侧脸，仿佛还带着从北省残留的凉意。
“好久不见呀，哥哥。”
好久不见。
我好想你。
那天晚上林爷爷和唐奶奶也在家，在饭桌上鹿念和顾之也不好聊天，只是各自埋头吃东西，时不时若无其事地看对方一眼。
“所以念念想考哪所高中呀？”唐奶奶一边问着，一边又给鹿念好不容易下降了一层的碗里添了些菜。
顾之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对鹿念的饭量多少有点了解之后，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鹿念当时有点僵硬的表情下面崩溃的心情。
就跟鹿念现在虽然没有看他，但或多或少也能感觉到他在偷笑一样。
“大概和家里商量了一下，应该是想考新华这样，这几年他们的高考成绩都还不错。”
“新华离这里也挺近的，念念就继续住这儿呗。”
“我爸妈也说可能还要继续麻烦您和林爷爷一段时间，毕竟新华那边也不让住校。”
“有什么麻烦的，你上学期给顾之补课，这孩子外语成绩提升不少呢。”
“啊，还是顾之…哥自己努力啦。”
好像叫名字很奇怪，叫哥哥也很奇怪，鹿念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酝酿出了一个更奇怪的称呼。
听着鹿念和外婆讨论自己的外语成绩的时候，顾之也觉得有点奇怪，说不上生气，也说不上害羞，可能是这个年级的男孩子古怪的自尊心，但好像说不高兴的话也不至于，所以一时间他好像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然后他感觉鹿念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
他抬头看她，她偷偷地朝他笑了笑。
然后他突然就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了，甚至也有点想笑。
两个人都长大之后，在同样的心情出现的时候，顾之大概终于能比较准确地将这种状态定义为有点别扭，大概只是需要鹿念哄哄他的程度。
所以看到他嘟嘴的时候，鹿念总会亲亲他，摸摸他的脑袋，在外面的话，大概会握住他的手。
开学后鹿念就正式进入了初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
虽然原则上来说鹿念没什么升学的压力，但鹿念能够感觉自己的状态也在逐渐紧张起来。
对于一班的学生而言，到了这个时段，老师们日常打气的话术更多的是讲述一些往届的学长学姐们中考的时候或者升学之后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篇幅有限，或许是因为人的记忆力也有限，故事里的名字永远只集中于那几个人，到后面听多了就会变得越来越耳熟。考了全市第一名的朋友有什么备考的窍门，某一届一起考了全市前十的几位同学现在又去了清北。
所以目标不是要考进哪所学校，而是拿到尽可能好的名次，或许是为了给学校争得荣誉，或许是因为也想要成为流传在以后的故事里面的人。毕竟一切都是有限的，大概只有最优秀的人才不会那么容易被遗忘。
鹿念并不觉得自己是好胜心最强的那种人，但或许也只是她并没有那么喜欢展露自己那一面，也或许是因为在大部分时候这并不是一种被鼓励的特质。但她知道这种东西永远在她体内存在着。在觉得紧张的同时，鹿念也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状态逐渐兴奋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的摸底，一轮又一轮的模拟，鹿念和沈秋牢牢占据着第一第二的名次，只不过先后顺序时不时地改变，多半只是一分或者两分的差距。
奇怪的是，在这种竞争日渐激烈的情况下，鹿念和沈秋两个人反而有了些要成为朋友的意思。
虽然初三的同学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副科课，但仍然会在偶尔的体育课被班主任赶到操场上去，“运动运动，晒晒太阳”。于是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鹿念和沈秋两个人敷衍地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完上节课老师没讲完的附加题之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操场上还有些其他年级的学生在上体育课，篮球场那边能看到几个男生在打球。
后知后觉地，鹿念意识到她和沈秋都在望着那个方向发呆。
“不知道那边是初几的。”好像是觉得两个人沉默的时间太久，沈秋突然说了一句。
“初二的。”鹿念回答道，那边的几个男孩子里有顾之，他们刚过来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鹿念一时没有说话，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跟随着在场上跑动的顾之，看他和朋友们聊天时格外生动的表情。身形修长的少年，跳起来的时候也显得格外轻盈，手臂上好看的肌肉线条，和瘦劲的腰。鹿念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秋看着她的表情，“喜欢的男生？”
“嗯，”鹿念没有搪塞也没有说谎，“是呀。”
她的坦诚显然让沈秋多少有点意外，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他忍不住继续问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会觉得没那么孤独，”鹿念想了想回答道，“不在一起的时候又会觉得格外孤独。”
“那，如果喜欢一个人会让你觉得格格不入呢？”
“格格不入？”
“是的，像是一只混进羊群的猴子。”
鹿念扭头看他，沈秋脸上的表情是比较罕见的茫然，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试图描述一种什么东西。而在未来的很多年里，在他逐渐明白的过程中，这种表情就逐渐蜕变为某种掩盖在平静下的痛楚。
大概对于他而言，这种清醒和当年的茫然说不上哪种更难以忍受。
他们两个人望着那群打球的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鹿念慢慢地说道，“那就去远一点的地方。”
“远一点的地方？”
“在北省的时候，我也有的时候会觉得格格不入。等来了这里之后，好像自己身上格格不入的地方太多，原来的那些事情也就不太需要在意了。”
沈秋笑了，“那就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看。”
或许是因为这段对话，那天晚上鹿念又失眠了。
这也是顾之第一次意外地发现鹿念睡不着就会半夜在屋子里游荡的习惯。
那天晚上他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会醒，或许是隐约觉得客厅有些声音才会决定出去看看。顾之大概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走进了客厅，然后发现窗台上好像有个人影。
几乎是立刻顾之就觉得自己清醒了。
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那是鹿念。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或者是他开门的声音，她扭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顾之觉得鹿念大概并没有很高兴被撞见。
至少在那一瞬间，顾之觉得鹿念有点像某种防备心很重的小动物。他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步。或许是他的动作惊扰到了鹿念，她稍微动了动，顾之停在了原地。
“吵醒哥哥了吗？”沉默了很久之后，大概是鹿念放松了一些，她向顾之伸出了手。
“没有。”诡异的沉默被打破，刚才那种有点古怪的氛围好像也消失了一些，顾之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也是有些紧张的。
他往前走到鹿念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六月初虽然勉强算是临近夏天，但夜里总还是有些冷。顾之也不知道鹿念在这里坐了多久，但她的手是冰凉的，“呦呦睡不着吗？”
“嗯。”男孩子掌心的温度让鹿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白天看顾之打球的时候，他身上那种旺盛的、令人羡慕的生命力。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于是鹿念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动作也很慢，她的手环上他的脖颈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犹豫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和以往的拥抱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夜色，或许是因为鹿念只穿了一条睡裙，他也还穿着很薄的睡衣，顾之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接近某种自己不太能理解的速度。
他能确定的只是这并不是之前那两次那样短暂的拥抱，鹿念现在好像也没有要退开的意思。他也抱住了怀里的女孩子，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冷，她好像稍微有点颤抖。
她身上有某种很好闻的味道，说不清是头发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于是他有点好奇地凑近闻了一下，他的呼吸落在鹿念颈侧，她仿佛受了惊吓一样，试图把他推得远一点。
“别。”
“怎么了？”顾之不明所以。
“很，很奇怪。”
什么奇怪，顾之没有问，他突然有点不太敢问，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奇怪。
他有点想再闻一下，想把她抱得更紧一些，这样她就没办法逃开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那些以往模模糊糊知道的事情，那些晦涩的文字和桥段突然变得具体而真切了起来。
男孩子和女孩子。
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
“我，我想回去睡了。”鹿念觉得气氛开始古怪到了让她觉得有点危险的程度。
“好，好呀。”顾之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了手。
那一天晚上回到房间之后，顾之梦到了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