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望不到尽头的长街灯火通明,大街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贩,飘飘的五彩旗子和大红灯笼高低错落。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大多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没戴面具的,都只能用奇形怪状来形容。这便显得混在其中闲庭信步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那人长身鹤立,一头墨发被银冠高高束起,手执一柄黑檀木折扇,眉目间自有一派风华。
他悠悠踱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屋前,守门的女郎见了他微微一愣,直到那人彬彬有礼地朝她一颔首,女郎才客气地道:“这位公子,此地不得擅入,你可是走错了?”
“没走错,在下是来交货的,”公子朝她盈盈一笑:“烦请姑娘带路。”他一笑,那双桃花眼就弯成了月牙的形状,似将清夜的流光与浮华尽数盛入其中,当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多情。
女郎见惯了鬼市来来往往的人人鬼鬼,却还是不禁失神一瞬。她忙低下头,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原来是三更先生,请随我来。”
大堂正中坐着一个红衣少年,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那把银色弯刀。屋内四面墙壁上陈列着各式兵器,有刀,有剑,有矛,有盾,有枪,有锤,俨然是一间兵器收藏库。其品类之繁多,已经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程度。
女郎引着公子到他近前,恭恭敬敬地一礼便退下了。
花城瞥了眼前人一眼,放下弯刀,道:“这么快?”
风汐羽一叹:“在下熬了好几个大夜赶出来的,能不快么。”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一卷装订好的小册递给他。
封面格外抓人眼:《半月国奇游记》。——并非名字有多新奇,实在是这几个大字写得太过狂放不羁,像极了要挣脱封皮桎梏的蝶,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没翻几页,花城的眉心就微微蹙了起来。
风汐羽当他是有什么意见要提:“如何?”
花城不答反问:“阁下这字有让别人看懂的打算么?”
小册上面的字迹飞扬飘逸,也许不能说丑,但实在不工整,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狂乱之美。
风汐羽顺口胡诌:“最近迷上了练草书。”
花城翻过一页,评价道:“建议练点别的吧,毕竟走路尚且不稳的时候想学飞是一件天马行空的事不是吗。”
风汐羽用折扇一敲自己手心,似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惭愧,比起鬼赌坊门口挂着的那鬼斧神工的大作,区区在下的字的确是不够看了。”
“……”堂内诡异地静了片刻。花城撩起眼皮,朝他“礼貌”一笑:“是吗?”
风汐羽不慌不忙地一展折扇:“现在的是初稿,如果花城主觉得这版可以,那就定下;如果有瑕疵,那就改进。要赶在中秋宴前完成的话,可得抓紧了。”
这是实话。他这边倒还好说,可雪衣班那边要排一出制作精良的戏可不是那么简单,更别说离中秋已经没多久了,他们连戏本子都还没见着。
花城的确对此事上心,不愿耽搁,字再难认也得看,很快就继续专注在翻阅上,头也不抬地道:“看中什么,自己挑。”
不消他说,风汐羽的注意力早早就被一样东西勾走了。
他随口应了句“你看你的,我自便”,脚下轻车熟路地绕过花城的座椅,在最靠里的那面墙前站定,目光定在了中心的那件兵器上。
——那是一条藤鞭。
其它的兵器,或是华美,或是矜贵,亦或庄重,亦或典雅,总归都是价值连城的神兵,不可多得的宝物,让人只是瞧上一眼就想取下来细细观赏。这条藤鞭却不然,通身散发着一股冷冷的杀意,像一头暗夜潜伏的凶兽,随时会对胆敢接近它的人露出獠牙。
一人一鞭相了会儿面,然后风汐羽很没眼力见地,没跟“凶兽”见外,直接把它从壁上薅了下来。
“手感也就还行。”他如是想。
下一刻,藤鞭蓦地脱手,毒蛇吐信般朝风汐羽面门抽了过去。
风汐羽一侧身,往旁边撤了半步,展开的折扇横在身前,当当正正地卡住了藤鞭一端。那折扇不知是什么材质,鞭身上的利刺竟穿不透,鞭子便生了灵智似的回身蓄势,对准风汐羽的腰身猛地又是一鞭甩出。
风汐羽顺手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杆长枪,并不直接对抗,手腕轻轻转动,长枪顺着它的冲劲在空中快速划了几个圈,藤鞭来不及收势,被从头缠到了尾。
座椅边上的厄命悄然睁开了眼睛,见花城看得认真,对那厢的动静充耳不闻,微微兴奋起来。它刚被擦得锃光瓦亮,又扫见一枪一鞭斗了起来,沉睡的战意顿时被激起几分,趁主人没注意,飞身而起。
风汐羽笑眯眯看着动弹不得的藤鞭,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说:“诶呀,这是做什么?咱俩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何必行此大礼,见外了不是。”
藤鞭浑身的刺都被这句话炸了出来,绷得越来越紧。正这当,一弯银锋突兀地横进视野里,刀尖一挑,藤鞭周身一松,飞快地从长枪上退了下来。
厄命一击得手,刀柄上的眼睛弯了起来,耀武扬威地在空中转了个圈。
风汐羽:“……”给你能耐的。
藤鞭一得自由就是极暴戾的一个“龙摆尾”甩过去。风汐羽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垫步一跃,脚下轻轻地在鞭梢上借了个力,用长枪顺着一拨,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只见藤鞭的攻势瞬时打了个弯,呼啸着朝半空中的厄命卷了过去。
祸水东引完,风汐羽才慢悠悠地落了地,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厄命不防自己帮了的那个突然“反水”,简直怒不可遏,逮着那不识好歹的鞭子连劈带砍。
风汐羽瞥了一眼那边的花城,见无异样,遂好整以暇地观起战来。
传闻中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大杀器“碎影”,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既然这鞭子的凶性被完全激了起来,那对上绝世神兵弯刀厄命又会如何?
正好,有个绝佳的试炼石主动送上门来,还省功夫不用动手了。
方才风汐羽只耍了诈,并未出手,现在的厄命和碎影才是真刀真枪地过招,一刀一鞭“乒乒砰砰”斗得难舍难分。
风汐羽边看边盘算:这鞭子不缺灵魂,但短了智慧,脾气还忒臭,不过它这凶器当得确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哪怕是和弯刀厄命对上都能这么难缠。嗯……不算浪得虚名,可以原谅。
花城合上最后一页,身后的动静乍然灌入耳中,风汐羽一直留了根神经,立即注意到了,在他侧头之前提起手中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回原位,背过身去。
于是,花城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弯刀和藤鞭打得火花四溅,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留下了一打参差不齐的刀痕鞭痕,旁边风汐羽捂着额头劝架:“够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花城:“……”
“啪!”清脆的一声响,那卷《半月国奇游记》拍在了桌上。明明动静不大,可就是让那一刀一鞭都闻声一滞,齐齐停了下来。风汐羽貌似也才听见声响,略显讶然地转过了头。
“回来。”
厄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不情不愿地飞回去了。花城二话不说在它刀柄上拍了一掌,低斥道:“闹腾。”
厄命大睁着眼睛,看样子很想争辩什么,却深知主人的脾气,挨了一巴掌老实了,整把刀都蔫了下去,委屈巴巴的。
目睹家暴现场的“罪魁祸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又若无其事道:“可有何处需要改进的吗?”
“除了字迹,其它还算可以。”
风汐羽心说何止可以,你知道现在我一本话本子卖多少钱么。嘴上懒得计较:“无妨,沈班主是老熟人了,看得懂在下的字。”
花城于是点点头,“想好了挑哪样么?”
——这便是那日二人商谈的交易了。当时风汐羽问道:“我的酬劳是?”
“按平时雪衣班给你的标准,翻五倍。”
风汐羽眉梢一动。她早清楚自己跟雪衣班的往来八成是瞒不过花城的……事实上,鬼市眼线遍布,他也从来就没打算藏着,反正也不过是去做做生意,又不犯事。却不想血雨探花连他们平时交易的数额都知道,更别说雪衣班一个有头有脸的戏班,每次做生意都是出手大方,他一上来眼都不眨就直接翻了五倍。
这买卖……着实不忍心拒绝。
“还有,这笔交易若是做成了,以后鬼市可许你随意进出。”
“恕我直言啊,”风汐羽意意思思地用一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语调道:“后面这个条件貌似效用并不高吧,毕竟不光是在下,天界很多神官没事都挺爱乔装混进鬼市玩儿的,鬼王阁下不也从来懒得管么。”
花城轻轻挑起一边眉,嗤笑道:“你们天界神官是不是在我的地盘来去自由惯了,都不拿自己当外人了?阁下也知道我是懒得管,若是哪天闲着无聊,想找天界的茬玩玩,可就不一定拿哪位‘先越界的神官’开刀了。”
“……”他忖了忖,还真别说。
“那在下就先谢过花城主发的通关文牒了……不过么,比起钱,我还是更稀罕鬼市那间兵器库,第一个条件换成兵器库里的任意一件兵器如何?”
“成交。”
风汐羽用扇子一点藤鞭:“想好了,就要它。”
花城似笑非笑,明显看出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过,一开始就是目标明确冲着碎影来的。却也没说什么,只随意地一挥手道:“拿走便是。”
碎影显然不想跟这个新主人走,浑身绷紧,蓄势待发。风汐羽有些讥诮地睨它一眼,带着些哄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的不耐:“啧,不跟你玩了。”
一抬手,五指间隐形的极细红丝线暴露出来,飞出的瞬间,所有红线上迸起一层火光,从碎影身上穿绕而过,把它“缝”了起来,飞回主人手里。
——就像是撕下了他那和善的假面。
他漫不经心一抱拳,“功成身退,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