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茶

    荼才哲没有逃回荼家,甚至没有达到虞洋。

    殷晗在虞洋打探了四日,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紧闭的大门没拦住她从围墙翻进虞府并躲开巡逻的家丁与神色忧虑的侍女,在荼府的书房里不着痕迹地翻了一圈后潇洒离开。

    没有任何荼才哲的消息,而桌案上放着荼妙旋托人给她父亲捎来的一盒茶叶。承装茶叶的木盒是上好的楠木,但做工异常简陋粗糙,一条棱角肉眼可见得被人反复摩挲过,是荼府主人无意识留下的痕迹。

    木盒里的茶叶殷晗带回客栈一小撮,沸水冲入茶杯接触茶叶的瞬间,清苦的浓香冲入殷晗感官。非常特殊的味道,勾起的记忆像鱼尾巴甩在殷晗脸上,提神醒脑。

    彼时赫颜开宇还未称帝,势力扩张到第二十七座城池时,他与殷晗两人对着空捞捞的银库与赤字账本面面相觑。

    赫颜开宇痛心疾首:“朕之丞相,朕的银两呢?朕那满屋子白花花的银子呢?”

    殷晗冷酷无情:“醒醒,你没称帝。还有,我赚得再多也没你花的迅速,三个月前银库里已经一琔黄金也看不到了。”

    她真的尽力了,但养兵花的钱比她预想的更多。赫颜开宇并不算奢侈铺张,但手下的兵将用的武器与盔甲全是精铁锻造,在战时消耗的速度更是惊人。与之相比,四十万人马的粮草都算不得什么了。

    “难道……真要我卖身吗?”赫颜开宇哭丧着脸,“丞相,我不要啊。”

    殷晗知道赫颜开宇的意思。早在他们的势力开始扩张时,就有不少投机者递来了橄榄枝,最烫手的是包括虞洋荼家在内的三家。很有钱……如果有了这笔钱,那么攻克下第二十八座城池的时间就能大幅提前。但他们的条件……

    殷晗看了一眼赫颜开宇:人模狗样的。

    被注视的人瞬间读懂殷晗的眼神,不可置信:“你要卖我换钱!!丞相,朕的心好痛!”

    但下一瞬,殷晗便听见他说:“卖贵点可以吗?”

    “那卖三遍。”

    联姻这门生意,赫颜开宇算得上奇货可居。

    “不行!”

    但最终殷晗没插手,赫颜开宇生怕她真的穷疯了把他卖上三次偷跑了,战事吃紧的关头殷晗从主帅帐中揪出的人是眼泪汪汪的赫穹——赫颜开宇赐姓的亲卫。她都快气笑了,又不得不协助赫穹假扮赫颜开宇。

    似乎是专门卡着她最后的忍耐线,赫颜开宇在赫穹快撑不住的时候回来了,带着一批陌生的人马从敌军背后突袭,犹如神兵天降。

    当然战斗结束的第一时间就被殷晗一水袖抡下了马背,苦哈哈地倒在地上不起来。殷晗没空看他演猴戏,目光径直落在了他身后掩唇轻笑的人身上。姿容隽永的女子肩头裹着白纱侧坐于马背,行动间略有滞碍,视线萦绕在赫颜开宇身上,碧水瞳化作柔丝雨。

    荼家,荼妙旋。

    认出来人,殷晗走到马边,向佳人伸出手:

    “荼小姐,请随韩愔入內疗伤。”

    “我猜想你也是开……赫颜公子口中的韩愔,”

    荼妙旋扶着殷晗的手翩然落地,两人间距离攸然拉近,殷晗能闻到她身上药草的味道,

    “伤无甚大碍,公子已帮我处理好。倒是荼府的人马,有劳你安顿一下。”

    “分内之事。时候不早,荼小姐早些休息。 ”

    荼家小姐的营帐被殷晗安排在自己附近,离赫颜开宇更近一些。主帐里殷晗压着赫颜开宇处理他欠下的工作,两人案几相对,赫颜开宇没了开小差的空间,表情哀怨但手下动作迅速。两人偶有交谈,也言简意赅。

    蓦然,赫穹在帐外出声:“主上,军师,荼小姐请见。”

    赫颜开宇瞬间丢下笔进入偷懒状态:“请入。好友,这次你可要好好尝尝妙旋沏茶的手艺'。”

    殷晗笔下未停,道:“看来这半个月,你过得很滋润。”

    “呃。”赫颜开宇语结。

    “英雄救美,红袖添香,一段佳话。你觉得我该信多少?”

    荼妙旋携侍女娉婷步入,殷晗就此打住,手下合上一本折子起身:

    “我先告退,赫穹代替你的这段时日鲜少在军中露面,明日你最好去营里转一圈。”

    “军师,”

    就在殷晗对荼妙旋及其侍女点点头准备错身而过的时候,女子柔声唤住她,

    “荼家茶叶小有名气,妙旋才疏学浅,军师可愿赏脸?”

    她身后的侍女手捧托盘,盘上一套紫砂茶具与两碟可人的点心。殷晗目光在侍女手中托盘上划过一瞬:

    “今日战事方毕,营中事务繁多,为防对方奇兵夜袭,我还需交代一些事情。荼小姐,夜安。”

    放下帘子时,她闻到一股浓郁到苦涩的茶香。下一瞬,沉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帐中温软的氛围,秋夜的凉意扑面,赫穹见她出来,连忙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在衣服里。她当时说了什么,大抵不过是让赫穹在战事结束后自己领罚。

    殷晗在熏暖的阳光下回到现实。

    面前的茶沉静如碧潭,沸水中翩飞的叶片灵动如游鱼,厚重的茶香不过当年片息而过,竟也叫她记了这么久。

    荼妙旋千辛万苦从宫中给老父送来这一罐产地从虞洋上供入皇城的茶叶,没暗示什么殷晗根本不信。

    她眼睛盯着打旋儿的热气,手里也拿了个跟荼老爷那楠木盒差不多的盒子摩挲。从地摊儿上现成买同类木头,她比着那正品盒子雕了个十成十像,兜着一布袋木屑跳过荼府的墙。

    从虞洋来回虞洋去,是落叶归根?还是提醒荼老爷莫忘本?总之有个缩回去当乌龟,而荼老爷这个乌龟缩头做的很及时,赫颜开宇与荼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就是他的龟壳。

    其他的殷晗还没想到,她现在有点遗憾自己当时没留在帐里了,茶与茶点错过了事儿小,面前的谜题倒是烦人。

    茶的香味并没随着热气的消散淡去,殷晗在桌边换了个姿势,看着茶杯上最后一缕温度散去。

    那茶香在冷下去的瞬间变了。苦味转眼被冷香替代,竟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芬芳。

    于此同时变的是殷晗的脸色。

    这个味道……

    她端起冷掉的茶水送到嘴边,唇接触杯沿的刹那,味觉的记忆卷上来。

    她是没喝过——没喝过热的。

    那是什么时候她喝过这样独特的冷茶?殷晗闭上眼,唤起记忆。

    赫颜开宇称帝后一个月左右,王朝这庞大的机器开始稳定运作,前朝人才济济,空空荡荡的后朝便成了各家使力的地方。早朝时御史提议了选秀,众臣附和,赫颜开宇没给准话,早朝后却留了韩愔片刻。

    于是就近的重阳节,女相广发请帖,明面上是邀请各家闺秀登山赏菊,实际上无人不明女相是为新帝掌眼。

    于是争奇斗艳,千娇百媚的女眷艳过遍野的菊花,叫人不知是该赏花,还是该赏人。山顶的飞瑶亭里,女相独坐,分布各处的耳目上报的信息由织潼筛选,再呈给自家老师。

    “第一关最基本的琴棋书画筛了三成,老师你第二关还考天文地理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织潼将抄录的名单交给殷晗,

    “虽然第二关也能选择武艺,也不是花拳绣腿能过关的。最后的叩心关目前只有荼家小姐过了。啊,人来了。”

    远处山径走来的正是荼妙旋,依旧一身水碧的衣衫。殷晗也猜是她,无论是依凭荼妙旋本身的才学,亦或是她对赫颜开宇的情谊,她都会是第一个登上飞瑶亭的人。

    ……但不会是唯一一个。

    赫颜开宇不该出席这样的场合,殷晗不认为荼妙旋想不到,但对面的姑娘仍然暗淡了眼神,落座在殷晗对面。

    织潼将准备好的茶具放在荼妙旋面前,荼妙旋有随身携带茶叶的习惯不是秘密,殷晗知道她习惯在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沏上一壶。

    “这是最后一道关卡吗?三沸后的井水,军师、不丞相的习惯一如当初。”

    荼妙旋笑言一句,阻止了织潼将茶壶放上炉火。她从茶壶倒了一杯纯水,品尝了一口后,再从锦囊里选出合适的茶叶,

    “平日煮茶,山水为上,附庸风雅的话,雪水与无根水也不差。丞相何故偏爱井水?”

    因为这里面井水最干净,如果可以,请再用现代科技消毒一下谢谢。

    殷晗在韩愔的壳子下这样想着,韩愔的话却稳重:

    “井随军行,比易下毒的江河之水安全,喝习惯了。”

    “也是。丞相,请。”

    这是一杯冷茶,但其芬芳却不受温度限制,飘溢而出。殷晗心思不在茶上,一饮而尽:

    “荼家的茶名副其实,荼家小姐更是才貌双全。若有一个一生一世的知心人,必是神仙眷侣。”

    荼妙旋给自己也添上一杯,将余茶浇在白兔茶宠身上,自问自答:

    “丞相可知此茶何来?此茶幼时与一般茶树无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数次移植到不同品种的树木上。”

    “当茶树选定一种树木作为母木后,历经三年荣枯,根系与母木不分彼此,表面便会枯萎,只剩根茎与母木共存。直到母木自然死亡,深埋土壤的根系才会再度萌发,仅一夜后枯萎。结出的茶叶风味因母木一生的状态而各异,可以说每一株都独一无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殷晗且听着,静待荼妙旋的后文。

    “茶之始,其字为荼。荼家以茶叶起家,而数以百计的茶叶品种中,这是妙旋最爱的。”

    荼妙旋注视着杯中碧色的茶水,

    “丞相准备的茶具是陶瓷,其实用母木制成的茶具,饮用这种茶是最妙的。至于妙在何处,丞相容妙旋卖个关子。”

    她心意已定,殷晗再无可劝,织潼顺势呈上笔墨。殷晗注视着宣纸上早已书写好的人选名单,在排在第二的荼妙旋名前添了一字:

    “那臣祝娘娘,得偿所愿。”

    是了,是荼妙旋得“茶”作为封号的时候,为四妃之首,但不是皇后。

    赫颜开宇选择的皇后,不是跟随他若久的荼妙旋,而是辛家此代唯一的后嗣,体弱多病的辛半梵。辛皇后病逝前未留下子嗣,辛家也早已淹没在皇朝的历史中。至于残留的势力,殷晗知道赫颜开宇没有浪费。

    她又跑了一趟荼府,从那楠木盒子里面刮了一点木屑。甫接触母木,碧澄的冷茶化作如夕阳般的血红,此时无论是浓苦还是芬芳的气味都不见去,只剩盏中木屑沉底、有色无味的茶汤。

    入口不再是茶叶的滋味,倒像是吃了一嘴液体楠木。殷晗觉得这啃树的感觉十分新奇,又喝了两口,感觉自己变成了喝树汁的蝉。

    不过三次变味,最终是母木的味道……

    殷晗将这味道奇特的茶水饮尽,为自己定下了两个调查方向。

    与此同时,远在青石。

    被派来治水的丞相还未到,但先遣的部分粮草与人员已经就位。大部分受灾群众已被迁移至高山之地,被士兵们替换下的侠士们聚在一起,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莫沧桑没有跟其他人窝在一起,她披着蓑衣,随士兵一起推着粮车冒雨逐个分发食物。

    简易搭建的板房里难民挨挨挤挤,有一部分她救过,更多的是莫沧桑没见过的。有人握住莫沧桑的手道谢,她不太习惯别人的接触,却也没主动挣脱。

    粮车在泥地留下的车辙越来越浅,莫沧桑一行人离主山头也越来越远。泥土的湿腥与水臭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了嗅觉,但血腥味总是不同的。

    那是铭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味道,彰显着危险、狩猎与血性。

    捕捉到这种味道的同时,莫沧桑袖中飞刀滑入手掌,她喝到:

    “谁!”

    跟她一路的士兵被吓了一跳,几人也是拔刀出鞘,对着四周警惕万分,静默的黄昏却是除了不停歇的雨外无任何动静。

    莫沧桑没让他们跟着,自己一人进入了树林。她绷着神经,循着味道来到一棵树下。她抬头,看见与通缉令上一样的脸——

    荼才哲,青石的知府。

    只不过如今吊在树上,已经成了死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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