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一寸一白

    晏逢舒没想到再碰到她的小学妹会是这样的场景。

    彼时她和被殷晗赶回来已有半月的简许刚刚解决她仇人徒弟——好吧现在也是她敌人——的新一波攻击,两人正站在他雇佣杀手的地方用钱贿赂老板说出他知道的消息,长驱直入的小学妹就“碰”一声踢开了他们刚刚关上的门。

    然后和学长学姐面面相觑。

    殷晗若无其事地收回脚,将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长发别回耳后,就像刚才抓狂的不是她一样:

    “呀,好巧,你们也来找这里的老板吗?”

    老板几乎要痛哭流涕了。

    “卫展太能逃了,”

    得到情报的三人组坐在茶铺里时,殷晗将二十九根包在手帕里的银针展示给学长学姐,

    “手段层出不穷,阴险顽强,无所不用其极。指甲缝里、头发里、嘴里都藏着毒针。我追了他十三天,他还能抽出时间雇七个杀手组织找我麻烦。”

    简许觉得小学妹也很有韧性:“你从……我们分开的信驿在十三天一路追杀他到了两千里之外的东陵?”

    “准确来说,还先花了两天把他从藏身之地揪出来。”

    信驿的掌柜出卖卫展的速度快到让殷晗惊叹,而用掌柜的话来说就是卫展坏了规矩。

    卫展,那个在卫无私冠礼上给她带过路的人,她以为是死在她手上用七煞拳的蒙面人,但实际上是脱走的刀剑客。

    会易容与缩骨的人也是卫展,他在卫府做侍卫的时候用的是同伙的脸,利用缩骨术改变自己特征明显的身形——这点在她追杀的过程中确认了,介于卫展没有放弃尝试用不同身份接近暗杀她。

    卫展在她送卫无私回法门的期间一直跟在她后面,或者提前到法门蹲守她。他在卫家蛰伏多年,自然知道卫无私在法门求学,也因为她与卫无私的见面知道她同出法门。

    相较于卫无私,卫展更恨的是救了卫无私、杀了他同伙的殷晗。提醒刘娘子找上她的人也是卫展,殷晗在信驿寄信时他正站在内室。

    他可能想借着殷晗处理黑店的人时偷袭,但他实力着实不及殷晗,于是顺势让殷晗觉得他跟黑店的人是同一伙的,杀店小二是为了杀人灭口。

    再然后……他劫了殷晗的家书,将对殷晗的仇恨报复在无辜者身上。

    从这一刻起,卫无私仅存的仇人就变成了殷晗不会拱手他人的目标。

    在知道真相后的夜晚里,殷晗无数次质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个结果,她还会冲上去救下卫无私吗?

    ——错的不是你,是卫展,你没有做错。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会救卫无私的。

    ——你能把过错全部推到卫展身上吗?如果你伪装的更谨慎些,如果你没有耽搁时间去文霓家乡,如果你在有预感的那天晚上没有停下回家的脚步,那么一切都还能挽救。楠楠合该恨你。

    如果我把凶手带到他面前,他是不是就能,稍微少恨我一点点?

    “你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晏逢舒打量着对面的人,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事实上很早之前,打坐就已经代替了殷晗大部分睡眠。

    晏逢舒也有过这样一段漫长难捱的日子,所以她没有劝殷晗,只是将手按在学妹肩膀上,用自己浑厚的内力洗涤她损耗过度的筋骨。

    殷晗功体阳正属火,晏逢舒则是水属功体。如果殷末箫的内力让殷晗觉得像是在晒太阳的话,那么晏逢舒给殷晗的感觉就是夏天踩在青石板上流淌的溪流里,至于简许——好吧,像是躺在荷花从里睡大觉。

    知道学长怀里还揣着那盏荷花命灯的殷晗从自己的事里拔出来,询问收手坐回的学姐:“晏学姐的事情呢?快解决了吗?”

    “年前能处理,你应该也能在那之前抓到卫展,到时候我们一道回教门。”

    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的简许突然撑起身子,对殷晗洋洋得意道:“逢舒答应了要给我吹笛子,殷晗你可有耳福了,感谢我吧。”

    感谢你什么?殷晗看着晏逢舒脸色突然黑下来,突然明白过来,恨不得踹简许两脚。

    感谢你带我去做电灯泡吗!!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在桌子下踢了学长一脚:“你没救了。”

    学姐冷笑一声。

    比跌落谷底更惨的是当你以为一切不能更糟糕的时候,命运会告诉你这才哪到哪呢。

    苦境的天气从来都格外应景,该下雨的时候不含糊,活脱脱给人制造氛围。而殷晗已经没有思索为何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力气了,她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背着晏逢舒跌跌撞撞穿过树林去寻找她一根筋的学长。

    晏逢舒努力把殷晗往她的恩仇外摘了,但谁也没想到她的恩怨能跟殷晗的恩怨搅和在一起。

    罪魁祸首在一刻钟前被殷晗从背后划开了喉咙,死前仍是对殷晗哈哈大笑:

    “你杀了一个,救了两个,而我让你百倍奉还。哈哈哈,亏的是谁!亏的是谁!”

    殷晗没理他,利落地割开卫展的喉咙,转头背起紧闭双眼的晏逢舒一路狂奔。

    卫展用一个农家的姑娘乔做她引学姐单刀入彀,而那姑娘早就被他抹了脖子,晏逢舒也被尸体口中含的一口毒暗算。赶来的殷晗辨不出晏逢舒中了什么毒,她只能去找简许。

    “学姐、学姐……”殷晗呼唤着背后的人,“你答应简许的事儿还没做呢,你不是想做教祖的开门弟子么……学姐,求你了,别睡。”

    她的话哽在喉头:“你是先天高手诶,给、给那么一个活了不到你年龄零头的臭小子骗了就算了。如果还栽了,你甘心吗?”

    晏逢舒却是如坠梦中。

    『那就有劳大小姐了。』

    她已经记不清面容的男子低下头让晏家小姐能够踮起脚把丁香编的花环带在自己头上,说这话的时候嘴边还带着笑。

    树是绿的,水是蓝的,风也和软。她年少时心系的人在初夏的阳光里,让晏逢舒头晕目眩。

    她像是第三个人在旁观这画面。

    看着绿树红花烧成灰,看着一腔情谊喂了狗,看她改了名字投入法门,看着绣花的手拿起剑,夜夜仇火焚心不得眠。

    晏逢舒晏逢舒,她的仇人姓舒,她是要自己记住仇恨。

    报仇的时候称得上痛快,但杀的太狠。简许当时还不着淡蓝的衣衫,使一把细弯的刀挑飞她手中已经被鲜血濡透的长剑,哆嗦着手给她当头淋下一桶现打的井水。

    晏逢舒在梦里旁观来,居然想起来事后简许红着眼眶疯狂道歉,她只顾着看着满手的血发呆,额上黏着湿透的发丝。如今看来,让她轻笑出声。

    头前她给自己取名逢舒,是要自己不忘记仇恨;后头不改名,却是要警戒自己不可做绝。

    殷晗感觉肩窝处埋着的脑袋动了动,当下屏住呼吸,居然还听见一声轻笑。这一声就像兴奋剂,叫殷晗欣喜若狂,小声喊着晏逢舒的名字继续狂奔。

    梦还在继续。

    往后在教门的日子就很是安乐,简许喜欢带着萝卜头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念书,晏逢舒隔三差五领个任务跑远些剿个匪,两人偶尔还要闭关。

    举荷亭外荷花开了谢谢了开,夏日阳光炽热时简许占个小舟往藕花深处躺。她回来时往船头一落,蜻蜓落在荷花上般轻盈,用一曲笛音换简许帮她给教祖写个报告。

    一晃眼,便是百年时光过去。

    百年过去,便似乎走过一生。

    在殷晗来不及看的背后,晏逢舒脸上的笑容愈发醇香,她原本紧闭的眼帘舒展开,脸颊染上粉荷般的色泽,像是陷入一场美梦。只是那雪白的色泽悄悄爬上乌黑的发根,不断蔓延。

    简许今天心跳如雷。

    他不安地掏出命灯看了今天的第二十一次,那命火熠熠生辉映在他如墨的眼底,他便也只得按照晏逢舒的交代在客栈里坐立不安地待着。

    如果不是逢舒,那就是殷晗?

    简许皱着眉。

    但小学妹那个仇家打不过她,耍心眼卫展也耍不过发狠的学妹,一路阴谋诡计被殷晗见招拆招拆了个干净……嗯……

    沉思中的人突然手一抬,正正好接住一封飞信。简许见着信封上那手绘的红色丁香,气劲一运,震碎信封,白纸红字,字字触目惊心。

    欲得解药,往斩刀谷,单刀来赴。

    “碰——”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他阴沉着眼一抬头,就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躺在来者背上。

    “简许你看看这是什么毒!”

    骤然背上一轻,还来不及眨眼,殷晗就看见晏逢舒躺在了榻上,侧身坐着的简许两根指头已经搭上了昏睡中人的脉搏。

    殷晗便把空中被简许甩开后飘飘落下的信纸接住,一目扫完,心下便有了结论。

    那边简许也有了结论。他把晏逢舒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伸手摸了摸晏逢舒已经白了四分之一的头发。

    殷晗的声音幽幽从后面传来:“这个局你不能赴。”

    简许没动。

    “卫展那狗东西与晏学姐的仇敌搭上了线,应该是在我们同时追查到最后一个杀手组织的那段时间。卫展有心无力,那人有力无心,两人合谋了——之前不知道,现在还能没防备吗!”

    殷晗声音提高,“斩刀谷斩刀谷,他就怀着斩刀折剑的心思!”

    法门教祖殷末箫精通刀剑掌,晏逢舒选了剑,简许练刀,喜欢烧泥巴的唐飞羽跟殷夫人学了一手梅花镖,掌法倒是各自都学了些,没人专精——虽然指导殷晗是够用了。

    瞅着简许没应声,殷晗继续道:“卫展能用一个姑娘顶了我哄学姐中了毒,他给我割了喉咙,而那人,”殷晗顿了顿,“学姐仇人的徒弟,你觉得卫展没给他留招?”

    “……这是一寸一白。”

    简许哑着声音说。

    殷晗吞声仔细听着,苦境毒药稀奇古怪,不过这名字倒是形象。

    简许指尖流淌过晏逢舒的发丝:“一寸一白,雪盖青丝,梦里一生。”

    意思就是中毒者陷入梦中,等到发丝完全变白,也是人死的时候。

    在心里把简许的话翻译成人话,殷晗直奔重点:“解药是什么。”

    “再服用一份一寸一白。”

    “何处能得?”

    走到这个地步,他们谁都没想去找教祖,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怕那水甘甜的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简许回过头看她,自己手握住了晏逢舒被子下的手。换在其他时候,殷晗会嘲笑他只敢等晏学姐睡着了才敢摸人家的手,但此时她完全没关注这些,只一个劲盯着简许。

    也许是室内太过昏暗,殷晗觉着简许的脸色比晏逢舒白去的发丝还惨淡,跳脱的灵魂被从躯壳中抽走,一个木偶呆呆的留在那里。那木偶看着她,墨色的眼瞳似乎要碎了去。

    “学长!”殷晗心急,冲上去两手狠摇简许的肩膀,“冷静!晏学姐中毒有我的错,你把地方告诉我,来不及我们再合计如何从斩刀谷夺解药!”

    她一路回来用了两个时辰,学姐的头发白了四分之一,总共也就只有不到六个时辰。而且为了防止后面毒发越来越快,这个时间还得留余。

    “……唐飞羽出身的唐门,从来是用毒大家。”

    蜀中太远了。殷晗知道简许的话没说完,只得压着性子等待——她以后绝对做事干净利落,说话不拖拖索索当谜语人!

    “唐家在东有分部,你拿着法门的信物上门报唐飞羽的名字,能拿到一份。”

    简许深吸一口气,似乎打定了主意,说话也不再磨叽,“学妹你现在就去,我带逢舒去柳影山瀑压制毒患。”

    见殷晗似有异议,他补充道:

    “这样你就还有九个时辰来回。而逢舒的伤势凭借你的根基压制不下来,你功体阳正,也与逢舒相冲——我不会冲去斩刀谷,真的。他们低估法门的人脉与见识了,这毒虽然偏,但飞羽提过。”

    殷晗定定的看着他。

    “相信我,殷晗。”简许将他握着晏逢舒的手拿出来晃了晃,“我以后还要正大光明同逢舒牵手呢。”

    他说的是他上次离开法门前殷晗跟他说的话。

    『随便你怎么拿我当借口,但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没光明正大牵着学姐的手,我再跟你算账。真是的,郎有情妾有意的事你们效率还这么差。』

    殷晗松开简许的肩膀。

    “快去吧,你的红枣在马厩里。”

    “我相信你,你也要信我。”

    沉默错开对视,殷晗走窗户抄近道,跳下去前最后看了一眼——

    简许把自己的脸贴在晏逢舒手背上,墨色的长发遮住了脸,殷晗只能看见床榻上学姐恬静的睡颜。

    她扭头跳出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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