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回到法门

    “做的很好。”

    殷末箫挥袖轻轻推开堂上棺木。棺木里蒙面人的尸体放在殷晗让老板铺上的香料上,加之深秋天气冷躁,殷晗赶回来的快,尸体腐败迹象并不明显。也就是说,证据保存良好。

    殷晗站在教祖身边,控制着自己目光不要飘向这个自己杀掉的人,向殷末箫详细汇报那晚柳江镇发生的一切。

    “……事情大致如此。”

    “先生,这人的招式七煞拳您听说过吗?”

    “东武林曾有一派门,名曰白阳宗,以拳腿功夫扬名,七煞拳正是其镇门功法之一。但五十年前,白阳宗灭门,七煞拳就此失传。”

    殷末箫自能看出这人身上的致命剑招是自己的法罗剑网,但殷晗回来时面色如常,虽身上带伤,却还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只是终究有什么不同了。

    染了人命的剑与染了人命的人,殷晗总得走出这一步。

    五年相处,殷末箫知道殷晗从没有过取命的想法。哪怕她习武,哪怕她剑掌兼修,修为稳打稳扎地提升。她总有种执拗的天真,与江湖人都不一样的想法。

    殷晗没想过杀人。或者说,她逃避用自己的手取人性命,却不排斥处决罪恶之人。

    现在看来,手刃敌人对她的影响比预想中还大。

    殷末箫仔细观察尸体的手掌,一边为殷晗解答道,一边思虑她的状态:“修习七煞拳的人,手掌关节处骨骼会呈现一丝赤红,这人确实使用的是白阳宗的七煞拳。”

    “白阳宗……”

    殷晗没有发觉殷末箫的忧虑,只是暗自感叹先生知识面之广。放在前世就是看到一片树叶就能头头是道讲出这是什么树什么时间的叶子,树当时的状态又如何。

    殷晗感觉自己日后要学的方面又多了一项。

    殷末箫问殷晗:“这桩案子,你想参与吗?”

    殷晗摇头:“这是卫学弟的家事。一夕灭门,血海深仇,他势必不会放弃追查,也不想我插手。”

    她救了卫无私这事足以让这个学弟难受很久,那人素来要强。而且这几日她驾车带人回法门,还在端药时无意中撞见过卫无私红眼眶。

    惊讶到她当时“砰”一声把马车门就摔上了,碗一斜,药全都喂了路边花花草草,不得不重新起火再煎一副。

    她真的宁愿卫无私跟她吵架,也不想撞见这样尴尬的场景。

    “既然回来了,你有什么安排?”

    殷末箫并不强求,卫无私与殷晗单方面针锋相对的关系在法门不是秘密,他不意外殷晗会救卫无私,也不意外殷晗会不再插手。

    殷晗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晗打算待过中秋再离开教门。对了先生,晏学姐她有回来吗?”

    要不去找找简许交流一下情报?

    “没,晏逢舒早已步入先天之境,你不用担心她。”殷末箫道,“岑娘很担心你,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晗告退。”殷晗微微欠身,退出大堂。她最后一眼看见殷末箫挥袖合上棺木,陷入沉思。

    呼,卫无私的事彻底解决了。先生提及了殷夫人,那就先回小院,再去举荷亭那边找简许。

    殷晗被迫与卫无私相处了将近十日,如今再不用照顾他,心情久违的飞扬了些。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知道自己安全了,也不用再警戒什么,哪怕肩头的伤因为结疤痒得难受,殷晗还是不由自足露出了笑容。

    “夫人,是我,殷晗。”

    叩开房门,殷晗被一只冰凉却柔软的手拉进了屋。她顺从那柔和的力道跨入房门,入眼是长辈关切的神情。

    屋里很暖和,点着殷晗熟悉的药香,她跟着殷夫人学琴与刺绣时被殷夫人身上的药香沾到,都能维持一整天。淡雅的药香并不能带给殷晗宽慰,因为这只能证明殷夫人身体不见好转。

    殷夫人在点着暖炉的房间里依旧披着灰白色的兔毛披肩,她手中拿着小巧的玉瓮,不由分说地把殷晗按在绣墩上:

    “我看看伤口。”

    殷晗自己不是很在意伤疤,但五年来哪怕是竹片刮出道口子,殷夫人都很紧着她不要留疤。殷夫人从来支持殷晗习武,甚至她自己也掷得一手漂亮的梅花镖,但留疤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乎当殷晗解开衣领,露出因为伤痕过深导致淤血难散、皮下一片乌黑的双肩时,殷夫人轻叹一声,拆去殷晗肩上的纱布,道:

    “行走江湖受伤难免,你粗略学过应急的药理,但理论与实践还是有所差距。更何况你伤在肩上,伤口更不好处理。嗯……这种药膏,是薄霜脂。不完全对症,但薄霜脂普适刀剑创口,帮你处理伤口的人选药不错。”

    没错,这种深度的伤口在苦境不需要缝合也不需要打破伤风,一支药膏擦了数日伤口就开始收合。在殷晗看来苦境医学非常神奇,可惜她闺蜜不在,她一个文科生也不知道有什么原理能解释这样的现象。

    但苦境先天基本上个个能文能武而且都多少懂点医术,这点殷晗暂时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认识。

    她老老实实回应道:“卫学弟的毒伤也有赖那人帮忙,不然晗只能运动帮卫学弟压下身上的毒,再另寻大夫医治了。”

    “他的伤重在内力过度磋磨,损伤了经脉,外伤与毒患不成问题。”

    殷夫人给殷晗换药,白玉膏玉白色的膏体下,她能看见殷晗狰狞的伤口,“他与你关系不算融洽,你能不假思索就去救他,这很好,也不是很好。”

    低着头的姑娘抬头疑惑看着她。

    殷夫人对上这个如今站起比她还高的姑娘墨色的眼瞳,说道:“我希望你平安,而不是折在无情的江湖风雨中。救谁帮谁,作为长辈,我只希望你平安。”

    “……让夫人担心了。”

    “小晗,要学会重视自己,好么。”

    殷晗从来吃软,她歪着头用发顶蹭蹭殷夫人胳膊,道:“晗从来珍重自己,每个地方的特色佳肴我可一个都没放,一点也没委屈自己的五脏庙。夫人看,晗都长胖了。”

    殷晗择轻避重,殷夫人岂会不知?但她还是顺着殷晗岔开了话题:

    “就算长了些肉,这几日也瘦下来了。跟我说说这几个月,去了哪些地方?或者交上了什么朋友吗?”

    “夫人听说过阿鼻地狱岛吗?白浪沧海边,我遇见了两个岛上的人,算是交了朋友。一个叫四非凡人,个性诙谐幽默,他弟弟鬼伶仃倒是很内向,但我居然看过他写的话本……”

    房内交谈声密密,夹杂着一二笑语。话从来不少的殷晗一边说着一边比划,讲到乐呵的地方逗得殷夫人笑得肩膀颤抖。

    四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挑练着开心的避过其他,殷晗还是与殷夫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长到殷末箫安排完殷晗带回来的事,驻足门外时尚听见两人笑作一团。他轻咳一声,殷夫人与殷晗抬眼过来,两双眼都笑得亮晶晶的。

    后者起身行礼,语气中尤然带笑:“先生。”

    殷夫人也起身,将手中的小瓮放回桌面,聊得太开心,她都忘了手上有东西了:“回来啦。”

    “嗯,聊得很开心?”

    “小晗讲了些她游历的趣事,听来确实生动。”殷夫人点头,目光转为忧虑,“那个孩子如何了?”

    她说的是一夕间家破人亡的卫无私。

    殷末箫接过殷晗递上的茶杯,语气沉缓:

    “身体上的伤无碍,但是仇火焚心,让我想起以前的晏逢舒。”

    晏学姐?

    殷晗耳朵悄悄竖起。

    她最开始与殷夫人提及地狱岛,是想试探指点她前往白浪沧海的殷夫人是否知道小姑娘母亲梁蔚很可能出自地狱岛。但殷夫人似乎只是知道阿鼻地狱岛,这让想知道更多情报的殷晗有些失望。

    不过能知道些有关晏学姐的事,倒是意外之得。

    “江湖风雨,总是恩怨情仇。逢舒的报复做得绝了,卫无私比她性格更倔,我怕……”

    “放心,我会注意。”

    与卫无私像,报复,做绝。晏学姐?

    殷晗能猜到她最开始接触的学姐背后有许多故事。她在苦境过的第一个中秋,澄阳湖,桂花林,画舫上她枕着暖阳昏昏睡去前,听到了简许与晏逢舒的交流。

    对于他们来说,漫漫时光中早已没有家可以回,只有教门依旧存在。

    原来晏学姐的家是与卫无私一样突然失去的,而不是流逝在时光中。

    而且晏学姐报复做绝了?听夫人的意思,似乎不是一般的血债血偿……那分别前晏学姐脸色难看,会与这个有关吗?

    殷晗一边想着,一边与教祖夫妇吃了晚膳。天擦黑,她把四非凡人赠与的书籍留给了殷夫人,又收获了几本教祖精挑细选的杂记。

    饭桌上殷末箫果不其然问及殷晗的论策进度,殷晗无比庆幸自己已经把大纲打好,不至于哑口无言思路混乱。

    她理理思路,回想着自己的大纲,道:

    “我想写的题材是关于讼师的,想法来源是关于我游历时,有一个人牙子,他……”

    “所以你觉得那个人杀人牙子杀草率了,而且刑责过重了?教祖对你的想法怎么评价的?”

    是夜,殷晗与简许蹲在凋零的荷花丛边。殷晗重复了自己的行文思路,简许递给她朵黑透的莲蓬,问道。

    熟透的莲子不若鲜莲子清甜脆嫩,带着粉糯的口感。殷晗挑出莲子芯,把莲肉丢入嘴里:

    “先生他……嗯……怎么说呢,他没有对我选择的主题发表赞同或者反对的言论,他只是指导了我的论文结构,与从哪些方面我可以深入阐述。”

    简许倒是不惊讶,他抛起手上全部莲子,又一颗不漏的接住:

    “教祖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你欲推广讼师,目的不在于给寻常百姓做辞碟。小学妹,你要的是判案时,被指认为罪者的人,也能有懂得法律的中立人为其辩护。”

    “……很明显吗?”

    殷晗苦笑。古代的讼师不是律师,其定义是代为拟定诉讼者,也就是为他人提供法律帮助的人。而殷晗想要但没写在大纲里的,是刑事辩护律师。

    “我都能看出来,你觉得教祖看不出来?”

    合掌一搓,莲子尽数脱出粉碎掉的果皮,简许吹去白色果实上的余灰:

    “教祖认同你的想法。他不干扰你,也是想看看你能交上什么样的答卷。”

    “认同?”

    “教祖从来不轻言是非,即使怀疑但没有证据也不会贸然出手。他说过定罪要的是证据,而非是自以为是的认知。”

    “但受害者亲友往往态度激越。教祖处在仲裁者之位,有些话如果由他讲出,会让人质疑教祖执法的公正性。而如果由嫌疑者的关系人讲出,他们更会觉得这是在为罪者开脱。”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殷晗盘起腿,看着自己的双手,虚握了几下,道:

    “先生断案能不为世评所惑,以冷静的态度去竭力履行职责*。但其他人很难做到,尤其是在牵扯到自身利益与情义后。我想做的事情,世人多不能理解,你是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你说的七拐八弯,但大体应该是这个意思。简学长,你什么时候如此迂回了?”

    “哈,这不是能听懂嘛。”

    简许又隔空摘下一朵干枯的莲蓬。

    “你现在能把悠悠众口说得轻易,但实际上你并没有切身体会到口诛笔伐的力道。小学妹,它远比你想象中来的更痛更伤,伤到……你可能就此不再相信你现在所坚持的正义。”

    “可能这就叫无知者无畏吧。学长,我还年轻,试一试无妨。更何况我只是提出为嫌疑者辩护的理论而已,还没到实践那一步,我现在没有那个能力。最关键的是还有先生在,不是吗?”

    殷晗歪头笑道。

    “还真是信赖教祖。不过说的没错,有教祖在,你总有退路。”

    “受害者亲友的心思,其实我能体会。”

    殷晗撑起下巴,眼神放空:

    “学长,你知道吗?救卫无私的时候,我看见卫府无辜之人惨死,他们的肢体在火焰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那时灼热的怒火冲上了头,我杀人了。但当我脸上沾到恶者的鲜血时,我只觉得冷。那冷从每一处骨缝里透出,冻得我清醒极了。”

    “我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我杀人了。”

    简许飞速扭头看了一眼小学妹,黑夜中她不自觉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像是重新陷入那种冰冷。

    这反应太大了。

    他心下哀叹,语气故作轻快:

    “哎呦呦,如果晏逢舒在法门,你谈心会找她吧?我这是做什么行当呢?知心大哥哥吗?”

    “按年龄算,是知心老祖宗,简-学-长。”

    “别提别提,岁月不饶人啊。”

    简许装模作样的伤心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正下脸色,道:

    “很久之前我与晏逢舒就发现了,你非常反感杀人。但小学妹,你没有制敌而不伤的能力。江湖险恶,面对一心至你于死地的敌人,这样的想法会叫你束手束脚,最后反噬自身。”

    “如果小学妹不想被杀也不想杀人的话,那就变强吧。”

    这就是苦境,以武为尊的地方。哪怕你只是不想杀人,也只有依靠强大的武力才能达成心愿。

    这个放在现代社会无比简单的愿望,在江湖上竟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奢侈到你不够强大,就只能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真是悲哀又无奈的方法。”

    殷晗闭了闭眼睛。

    简许似有感慨:

    “不杀人很难,一杀人又会卷入无穷无尽的恩怨情仇。江湖人手上谁没几条命,又有几人能从这样的漩涡中超脱?不杀人难,杀人也难呐。”

    所以说世上只有一个楚留香,一个不似江湖人的江湖人。他不杀人,人也杀不了他。真是自在到令人羡慕。

    殷晗不会让自己陷入无可自拔的情绪过久,她想着楚香帅这样的人物,又忽然想到了殷末箫。

    法门的教祖若春风之温煦,夹带万物生机。如果说虚构的楚留香就如水中月一般,虽能遥寄念想,但终究不可及。那么殷末箫就是红日,只要殷晗抬头就能看见,也如红日般亘古长存。

    想到这样的人就像是站在了阳光下,殷晗渐渐回暖过来:

    “能像先生那样就很好。”

    听到殷晗的呢喃,简许竖起大拇指,鼓励道:

    “以教祖为目标,学妹加油!你可以的!”

    沉重的情绪被人刻意打断,殷晗笑叹道:

    “在你身边沉重不起来,也挺好的。”

    “这是我的本事。”简许挑起眉,神采飞扬,“想当初晏逢舒她,呃。”

    一身月白在黑夜中不算隐蔽的简学长嘴上紧急刹车。

    这下换殷晗扬眉:

    “倒不用我挑起话头了——我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也是晏学姐。伊还没回教门,与我之前要学长注意的事,有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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