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张婶，

    未知近来家中可还安好？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达法门两天了，正坐在自己宿舍里。明日就是法门招收的新弟子入门的时候，届时我会与他们一同进修。先生的夫人帮我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长辈，但身体似乎不太好。”

    写到这里，殷晗看了看窗外被雨打的涟漪不止的池面。今日的雨落得透彻，丝丝缕缕的凉意如同烟雾一样缭绕不散。这样的天气对她来说是夏日里难得的舒适，但今日与殷末箫夫妇一同用膳时，殷晗注意到殷夫人搭了件小坎肩，还微微有些咳嗽。

    “先生说我的基础还算不错，也给了我很多书。这两日我空闲的时候大致翻了翻，对法门学说的更加感兴趣了。这些书有一部分是父亲之前留下的，他留在书页上的不仅有批注，还有他随手画的小像，我猜是以前上课的时候盯着夫子偷偷画的。我还认出了殷先生的画像，不得不承认父亲画的挺不错，神韵捕捉很到位。”

    她翻过书，看着书页边角挨挨挤挤的随笔与写意的画，就像翻过一个陌生人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认识他。这就是小姑娘的父亲，是小姑娘一直思念的人之一。

    殷晗知道殷末箫将这些东西给她的用意，但她只粗粗翻看过一本，便将所有曾属于殷承锦的书细细收在了书箱中，和她带来的小姑娘的珍藏放在了一起。她本不该看这些东西的，然而对“父亲”留下的东西纹丝不动，也不是正常小孩该有的反应。

    “这两天我见过不少学长学姐，他们带着我熟悉了教门的环境，还告诉我伙房早上的臊子面一绝，但让我不要轻易尝试剁椒鱼头，这菜真的很辣。听起来，法门的伙食很不错。这两天我跟着先生与夫人一道用餐，因为我还没正式加入法门。”

    确实有挺多学长学姐的，而不是师兄师姐。殷晗余光瞥见茫茫雨帘中一道华光一闪而过，知道这是某个学长或学姐接了任务化光离开法门。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想到简许学长所说的话：

    我们当然都很想当教祖的徒弟，整个法门的学子都算是教祖的学生。但严格来说，教祖还没有收过徒。唉，如果哪天教祖想收徒了，我一定第一个冲上去自荐。

    看来她日后的竞争会很激烈。殷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卷啊殷晗卷起来！这么棒的师父错过了哪里找下一家！

    “我一切安好，叔叔婶婶不用担心。还有楠楠，虽然你殷姐姐不能盯着你学习了，但冬假我回来的时候，也会检查你的功课。所以你自己要把握好这个度哦。”

    法门每年有一个月的冬假，这是学子们返家的最好时间。平日里虽也有节假日，但时间往往不够来回家中。当然，这是对大部分学生而言。就殷晗所知，法门中以简许为代表的少许精英弟子已经达到可以化光的境界，路程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

    也不知道化光时速最高能达到多少……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测一测。

    殷晗心下嘀咕。

    “敬祝安康。

    晗谨禀”

    殷晗将笔放回笔架，在等墨迹干掉的时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自己写了多少个字。她用了整整三张信纸，但其实只写了不到五百字，而且这封信格式不伦不类，看得殷晗自己都眼疼。她闭了闭眼，快速将信纸对折塞入一旁的信封。

    殷晗没打算立即就把信寄出去，想着先攒上一个月，再一同邮回去。法门有专门负责这方面的门人，缴纳一定费用即可。张叔张婶将之前殷承锦与梁蔚夫妻俩留下的银两拨了部分给殷晗作为生活费，那个数目叫殷晗不知道该感慨他们是不是对自己太放心了些，还是感慨小姑娘父母生财有道，或者感慨小姑娘父母给小姑娘所找监护人的品格。

    君不见财产纠纷产生了多少刑事案件或者典型案例，足够教授讲得绘声绘色，叫人听得齿冷心寒。

    摆摆头甩掉刚才的思绪，殷晗就着剩下的墨水练了会儿字，墨水用尽后方不慌不忙的洗净笔砚。将沥干的毛笔挂上笔架，殷晗又拎着小水壶，沿着门外长长的回廊走向打水房。

    这是弟子们通用的住房，也相当于现代的学生宿舍，是一列由回廊连在一起的瓦房。青瓦鳞片般紧密而整齐的铺在弧度优雅的屋顶，微微翘起的屋檐滚落珠串似的雨水，在回廊外侧烙下夏日骤雨的水痕。

    殷晗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与噼里啪啦的雨声，感觉还是冷清了些。因为她提前到校，住宿区暂时只有她一个人，虽然法门一人一寝的待遇非常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孤独的感觉却会被放大。

    还是热闹些好。

    拉下竹筒，看着清澈的泉水灌入水壶，殷晗也没琢磨懂这古代的“水龙头”是个什么原理。但她烧水的时候没见过任何水垢，所以她猜想这水质应该很好，不过最好还是烧开。

    回到房间烧上水，殷晗翻开之前没看完的杂记，比照着来之后看到的各种零零散散的地图，慢慢在脑海中填充这个名唤“苦境”的世界的地图。

    来法门的路上先生说法门位于北武林；《名川浅说》提到极北有十二座绵延不断，终年冰川不化的雪山，名唤傲峰；昔日唯一生长有咳羊茎萍山之巅莫名消失，《奇草百尝》的作者表示幸好之前有收藏一株，可惜药性会随着时间缓慢流失……

    傲峰相当于喜马拉雅山脉？萍山有个叫飞来峰的亲戚吗？殷晗一边默默吐槽，一边沉浸在探索未知的世界中。

    晏逢舒翻过围墙远远就看见教祖带回来的准学妹坐在桌前看书，脑袋埋得低低的。

    这个坐姿可不行。晏逢舒想。她飞越过池塘，眨眼间来到小姑娘窗前，一个弹指点亮了小姑娘桌上的油灯：

    “这么暗怎的也不点灯，别把眼睛弄坏了。”

    眼前倏然一亮，殷晗被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得一个哆嗦，抬头看见翠衫女子手肘撑着窗台，笑吟吟得看着自己。哪怕天色已暗，从早上开始下的雨依旧不见小，但晏逢舒身上不见分毫水汽。

    这就是习武的好处。

    殷晗心中羡慕，嘴上道：“一时看得入迷，没注意到时间晚了，多谢晏学姐。”

    “这是教门学子统一的衣服，夫人让我先把你的给你带过来，省得你明日再排队拿。”晏逢舒挥手，在殷晗膝上化出一包衣物，“夫人让我提醒你，就是你明日要开始习武了，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到时候我喊你起床顺便带你去武场。还有，明天晚上我会领着你去泡药浴，之后连续两个月每天都得泡半个时辰。”

    在离开村庄时，殷末箫已经答应殷晗，只要她想学，他就一定会教。殷晗以为先生答应的只是习武一事，但实质上，殷末箫许诺的是所有他能教的。而现在的殷晗还没意识到法门教祖这句话背后的重量与意义。

    不只是未来的亲传弟子，更是羽翼未丰时为长辈庇护的晚辈。

    法门不若儒释道三教在整个苦境都根系庞大、名声斐然，而是向来低调行事，据地主要在中原武林。在武林的威望主要是殷末箫这百年来所累积，可以说法门是在殷末箫手上发扬光大的。这也是他被尊称为法门教祖的原因之一。

    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法门招收弟子并不看重资质，弟子只要愿意就都有习武的机会，能把握多少全看个人。但法门大部分女弟子是家里人送来学习的，一般不愿意女孩子吃习武的苦头，也认为没这个必要。其他的女弟子要么是法门近年收养的孤儿，要么父母本身就是江湖人，她们大多数会跟着男弟子一起习武。

    且法门对弟子的态度基本上是来者不抗拒去者不强留，这也导致了法门弟子虽基数庞大，但最终留下的并不占多数，称得上精英的更是少之又少。

    良莠不齐。

    这是殷晗听殷末箫说完法门如何招收弟子后的第一个想法。谁都知道一个学府想要越办越好，生源质量是基础。不设门槛，注定了无论法门凤头如何优秀，过于沉重的尾巴也会成为最大的拖累。

    不只是资质的问题，更有心性与品格的问题。

    殷晗的情商让她没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当时她问殷末箫：

    “先生，我知道拜入儒门需要通过严格的入门考试，夫子还告诫我就算入了儒门天下，也不能在课业上松懈，因为达不到一定的标准，随时会被退学。为什么法门没有类似的要求呢？”

    殷末箫反问她：“有教无类何解？”

    就算没有之前四个月的学习，这个问题对殷晗来说也不难回答：“语出《论语·卫灵公》。一者解释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接受教育，二者解释为教育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她顿了顿，又道：“这是先生想告诉我的原因吗？”

    “法门不算是学堂，亦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殷末箫右手拂过胡子，“行教化之责，目的是将法理的观念植入人心。若天下人心中都有法，纷争自减。故教门招收学子来者不辞：善者无需辞，心性不定者可使之向善，心思不正者也有教化的可能。”

    殷晗瞬间怔住，喃喃道：“……是谓有教无类。”是她狭隘了。

    “常思多问，日后如有疑惑，直言无妨。”

    “那晗先在此多谢先生。”

    殷晗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发问，学校请名师办的讲座，只要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她从来都会在提问环节举手。短时间的相处已经能够让她感受深刻体会到法门教祖的卓荦不凡，只要能得殷末箫的指点，她不介意给自己再贴张脸皮。

    就像现在一样，殷晗就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劳烦学姐帮我转达对夫人的谢意，明天要麻烦晏学姐了。至于第一天习武的内容，学姐愿意透个底吗？”

    晏逢舒笑容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耶~保密，晚上要好好休息哦，我先走咯。”

    她有点期待明天呢。

    殷晗乖巧点头：“学姐明日见。”

    看着晏逢舒清风一样穿过层层雨幕，殷晗心中的期待悄悄冒了个头：

    这就是轻功啊。

    她抱住怀中的衣服，不自觉翘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