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田弦一郎连续第二天早起来到立海大网球部了。全国大赛结束后的暑假,他的内心如校园一般空荡。零星几声击球声为零星几道人影伴奏,对位远不及工整。网球部的失利对学校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
不过,要知道这可是真田的早起,时间非比寻常。
习惯性推门进入学生会办公室,视线中却出现意料之外的人。
柳莲二自会计的位置上抬头,神色如常。
“很早啊,莲二。”
“你也是。”见真田没有进一步行动,他追问一句,“今天有什么事吗?江原已经不来这边练习了。”
真田低头看向挂板上的钥匙串又快速移开目光:“与她无关,我有其他事。”
他转瞬即逝的犹豫让柳来了劲。一个风纪委员暑假来学校能做什么?
“是吗。”他语气平淡,“按过往行为概率你有事会去社团,毕竟暑假你来这里只会是给江原拿钥匙。”
柳溢出的进攻试图激起真田额外的抵抗与慌乱。真田正想反驳,突然意识到冲到嘴边的话听起来实在是正中友人下怀,即使他还没理清友人的意图是什么。他不算擅长掩饰自己的想法,不如说,这是与他本性完全相反的做法。
“反正之后不会再有。”他僵硬地试图结束话题,他不喜欢在公共的场景下讨论私人问题。
可是真田啊,真田,你是否还记得拿钥匙给江原真理是你作为风纪委员的职责,怎么也称不上私人问题啊。
柳在真田视线边缘微微笑了。目标符合数据推测,这令他心中升起一丝属于数据狂的满足,而这丝满足不知为何渗进些许变质的味道。
新鲜得发酸。
“演出结束后她就要回东京了吧。根据她目前与学校的关系,近期重返课堂的概率为39.7%,不算高。”柳偏过头望向窗外,冷清的校园没有给他回应。
真田不假思索指出漏洞:“现在是暑假。”暑假不是学生返校的时间。
“是的,现在是暑假。”柳视线回归,“可是她没有暑假。”
“莲二,你到底想说什么?”受不了这种没头没尾的对话,他终于忍不住反问。
沉默片刻,柳莲二似是自语般开口:“我只是意识到了她作为离群值究竟偏离常人有多远。异质的日程构筑异质的行为。他人的特殊是她的日常,而他人的日常对她却颇为新鲜。每一项数据都是如此与众不同,每一项数据都落在常理之外,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真田对于他的遣词造句有些意见:“江原怎么看都只是普通女生,为什么要这样说?”
对数据狂来说,特殊从来不是问题的一部分,特殊,原本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普通?她几乎是普通的反义词。她的经历、审美、眼界与追求都不是一般音乐学生的水平。”见真田依旧心存犹豫,他继续说,“弦一郎,你能想象江原像其他女生一样读个女子大学或者护理学校,毕业后嫁给公司职员,生育后代的样子成为家庭主妇吗?”
或许是忍不住顺着友人的描述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的江原真理早晨在门口与他分别,夜晚和孩子一起迎他回家。真田有些恍惚,眼神飘了一瞬。
“这种想象对她很失礼。”讲出这话,真田是脸红心也跳。
在说你自己吗?柳相当贴心,没有点破。
“申请知名音乐学院,大概率是柯蒂斯音乐学院,赴海外学习。作为独奏家在世界各地参加音乐会音乐节,只偶尔回日本休息,或许会有空开几节大师课。这不会是她的短期成名计划,而是长期生活状态。”柳的思绪也随着推测向前延伸,比较轨迹间的距离,好在他及时回神,“幸村精市、手冢国光、越前龙马……我们距离网球足够近,对这些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特殊’已经产生习惯,而古典音乐则是全新领域。”
他暂时没有袒露的打算。
“莲二,你是在追星吗?”真田运转不太灵敏的直觉给出诡异的答案,诡异到他以为自己中了邪,竟吐出这样时髦的词汇来。
柳莲二听愣了半秒,嘴角略微上扬:“倒是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忘掉它,当我没说。”这话要是被传到幸村那里,保不齐他要被怎样捉弄呢。
“好吧,换个话题,弦一郎毕业后还是打算进职业组成为警察吗?”
真田弦一郎是棵长在真田家里的松树,坚忍、可靠、传统。
“嗯,是祖父的意思。”
用思考填补沉默,还是只能得到沉默。
“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啊。我或许是在追星,那么弦一郎呢?”语毕柳合上笔记本,准备结束这场试探与点拨,“今天下午还有她的排练,非公开,不过她的朋友似乎默许我们进去旁观。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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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夫人看得出儿子今天不在状态。在没有网球部集训的清晨赶去学校,没过多久就回了家。先是走进道场发呆,又走进书房练字,现在正端着一盘豆子站在桌前迟迟没有动作。
“弦一郎。”母亲小声唤他回神。
端着盘子的手抓着边缘,真田皱紧眉头将危险物品放下:“母亲。”
只需一眼,母亲就能明白:“有什么烦恼吗?”
“我……”他窘迫、迟疑,却又认为心中的困惑不能继续推脱,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他的母亲已经转身将门合拢:“坐下说吧。”
真田弦一郎先是询问长辈对他未来的期待。母亲的回答与家中共识没有区别,直到说完他的升学与事业,转入家庭的部分。
“结识家世教养都良好的女孩,与她结婚生子,像我这样在家中打理事务,将孩子抚育成人。”母亲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儿子纠结的源头。
而他何尝不是在确认母亲的态度。他的母亲可以打趣他与同龄女孩的亲近,可真田家的女主人不会在重要事项上开玩笑。
“我明白了。”
莲二,原来是在提醒我这个。
江原真理足够优秀、更是特别,但显然,真田家对后者兴趣缺缺。
“弦一郎早早能够考虑到这一步,我很欣慰。如果能理解作此期待的用意,我们也能安心不少。”
是的,标准答案,传统答案,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在他听来,他不希望这是正确答案。他依旧心存侥幸。
“已经有人选了吗?又或许我已经见过这位小姐?”只有处于上位的人有权力缓和气氛。
真田不知此时向母亲表明是否是明智的选择。如果现在说出江原的名字收获否定的回答,他又该如何挽救这一情形。前次见面,母亲对江原的印象应该很不错才对……
他的回答无法落在是或否的区间。
对于向来笔直前进的人来说,踌躇不前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
“这很重要,但这不是你的任务。”母亲揉了揉他僵硬的肩头,离开了房间。
他需要找到属于他的正确答案。
离开房间,路过庭院,出现在道场中的身影有些眼熟。是道场的后辈,水岛悠人,记得他是乐团里的大提琴手。走近询问,才知道他是来请假的,为了更好地准备数日后的演出。
“为什么放下道场训练?在全国大赛期间你都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江原在的演出你会如此重视?或是这才是他想问的。
金发男孩回答:“江原前辈的演奏就在那里,看过她的演出就会明白。帮学生乐团排练这种事,明明交给总监和她的助理来做就好……她认真对待这件事,我也必须全力回应才是。”
“说的倒是没错。”
水岛隐约意识到真田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而是江原真理身上,干脆顺着说下去:“总而言之,我不是要偷懒,如果真田前辈不相信的话可以来看我们的排练。”
“我会考虑的。”当然,考虑的是去看她的排练,以水岛的性格,根本不需要担心他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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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厅舞台上,目前只亮着最前排的灯,吉成夏子、江原真理与各声部首席此时正围成一圈讨论最终演出的版本。那个他寻找的女孩站在中心位置,每一次轻声吟唱,每一次目光确认都牵动人心。
待到所有成员到齐,排练正式开始。灯光并不闪亮,她眼中的神采却如此夺目。在这一场由声音编织的梦境中,她是造梦人。他们做着同样的梦,并将梦境扩散,邀请每一位听众加入。
排练结束后,意犹未尽萦绕乐团,如果将江原移栽到真田家中,梦境是否就将由此断绝,她也将不再是小提琴手江原真理。
“……别忘了柯蒂斯的课题。”吉成夏子离开前顺口提醒,引来众人询问。
你要考柯蒂斯?
听说土浦さん今年要参加萨尔茨堡音乐节,江原会去吗?
去和大乐团合作了也别忘了糟糠之妻啊呜呜呜。你是……?
真好啊我也想去……我们今年的名额是谁来着?
这临时乐团有名气了我们是不是也能一起去?做你的大梦吧。
犹如灯火,她是光也是热,是他们梦想的延伸和标杆。
梦境消散,家中情景闪过真田脑海。庭院素雅精致,道场整洁肃穆,母亲说过这是她的得意之作。可是江原真理呢,这样的生活会是她想要的“得意之作”吗?
“你果然来了。”柳明明早就看到他,却等到结束才来搭话。
“嗯。能在旁观他们的排练中学到很多,尤其是协调性。”这是真话。
还没等对话继续,江原已经走到他们身旁。
“真田さん、柳さん,你们今天也来了啊。”她的手中捧着冰袋模样的物件,十指摩梭,红中泛白,末端是厚茧与破损边缘。
“手指受伤了吗?”柳明知故问。
她无奈又莫名有些沉醉地弯起嘴角:“可能吧。不影响演奏就不算。”
“看起来很痛。”
“小时候练得磨出水泡,破了磨成茧,现在还好吧,就是有点痒痒的。”她望向柳的手,“柳さん写字握拍应该也有茧吧。”
柳大方伸出手:“适当的程度吧。”
她又望向真田:“总感觉真田さん的茧就会超出‘适当’的程度,书法加网球加剑道,很有可能是那种整个手心都是茧,找不出一块柔软皮肤的类型。”
她的目光期待真田的展示,面色紧绷的他反而不情愿起来:“即使是我,也是会注意手部护理的。”他将手缩成拳,又架不住她的好奇心,在她面前展开。
“简直就是铁砂掌啊,好想捏一下。”事实上,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够过瘾了。
“有什么好捏的!”他迅速将手心缩起,就好像这样可以抓住心跳。气势惊人,声音却不大。
对此话题已经满足的江原不再追问,反倒是真田有些意犹未尽,心中想着若是只有你我二人,想怎么捏都可以。
在二人将江原送回菩提寮后,柳与真田默契地在回到主道前没有说话,直到逐渐摆脱影响,真田才开口。
“莲二,今天早上你说的话,我认真地考虑了。你是对的,江原是小提琴手,她的生活注定不普通。不过,不管她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全力支持与祝福。”真田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郑重吐露心声,“只有还在拉琴的江原才是江原,她的未来不应为某人改变,如果遇到阻碍,那就改变某人让她继续演奏下去。”
柳听着友人的声音,一时竟不知回答什么。改变、变通这种与真田几乎不沾边的形容词竟然争抢着出现。
“弦一郎,我早上只是感慨江原的独特性,可没有问你如果你与江原结婚会受到何种阻力和应该如何解决啊。”柳降温心跳,装作平静地调侃。
出乎他的意料,真田并未大声反驳掩饰内心,而是延续镇定:“但你提出的角度确实提醒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预先准备总好过当头一棒。在没有确认长辈想法,得到可靠答复前,我不会打扰她。”
“这种动人告白,倒是去向本人倾吐啊。”柳的舌尖越说越生涩。他自认在兴趣与情感间保持了轻盈平衡,可当亲眼目睹坚定不移的真心,却又心生羡慕与不甘。如果也早些去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情势会有所不同?
可是真田已经走得太前,他的追赶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追星吗,或许真是如此吧。